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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一枚红薯

作者: 张新文2024/02/05现代散文

与其说怀念一枚红薯,倒不如说怀念我的父亲。

父亲在农业生产上是个"把式",他懂得如何精耕细作土地,父亲唯一的缺点是不识字。过去车马慢,父亲他们那代人种地的思想也慢,那时候家家养猪,队里养牛,成堆的猪粪和牛粪,到了冬季农闲的时候,就靠肩膀挑担子运到庄稼地里;猪粪、牛粪运送完了,父亲天不亮就跑到每家门口喊:"都起床喽!抬塘泥——"人们就把黑黝黝的塘泥往庄稼地里抬的抬,挑的挑,甚至,就连每家每户夜晚积聚的小便,生产队也收集起来,浇到庄稼地里,实现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那时没有上过化学肥料的大米和白面都很白,是那种自然的白,吃起来有甜丝丝的感觉,即便没有菜就饭,也能吃个两碗饭,或是两个大白馒头。

父亲不识字,却要求我们一定要识文断字,把我们送去学校的时候,总会在我们的书包里放上一枚烧红薯,那是母亲在做好早饭或是午饭的时候,就在灶膛的火堆里埋上几个红薯,锅灶烧熟的红薯酥软,红薯皮被渗出的糖液浸染着,油光发亮,饿的时候拿出来吃,那份甜直抵心底,怎一个好吃了得。红薯,我们那里也叫山芋,人们常说的烫手山芋,应该就是刚从灶膛里拿出来的烧红薯吧,虽然有被烫的风险,轻易却也舍不得丢弃,因为烧红薯就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美食,不亚于今天麦当劳、肯德基,即便当下到处可见的烤红薯摊子,也难及当年的烧红薯那么地甘甜和绿色天然。

要想红薯甜而好吃,必须把红薯放进红薯窖里,红薯窖一般是圆形和长方形两种,红薯放进窖里,封上窖口后,红薯在地窖里会汗流浃背,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红薯出汗了。吃多少就从窖里取多少,而且取出来的红薯,再放在冬日暖阳里晒,晒得蔫蔫的,洗净,无论怎么做着吃都甘甜如饴,都好吃得不得了。如果是切片放到米饭锅里蒸,那就削皮;如果是放到有水的锅里烀熟,那就不必削皮,整烀红薯能够保持原汁原味,吃时去皮,是件很有情调的雅事。

要把红薯放进窖里,就得去田里起红薯。起红薯的时候,一般都会在霜降以后,其他田块里的麦苗已经露出紫红色的麦芽,红薯叶被几场苦霜一打,原本绿油油的叶子就开始变黑了,卷曲了,落叶了……于是,父亲就召集人们起红薯,红薯连藤带叶砍掉拉到牛房喂牲口,男人们用三钉抓钩刨红薯,女人们负责捡拾、集中,最后会计掌管大杆砣秤,把一大堆的红薯分成若干个小堆,尖尖的,像个坟茔,每个小堆上会计还会选一个最大的红薯,用指甲划破红薯皮,刻下户主的名字,放到最上面,像极了坟头。这样一来,每家就会找到一堆属于自家的红薯,而后运回家。

每到这个时候,就难倒了我的父亲,即便他是一队之长,他还是很茫然,而又无奈地看着别人去认领自家的红薯。他要么等别人领完了,剩下的肯定是自己的了;要么等别人告诉他,哪堆写着他的名字;再有一个办法,就是期盼我们放学回来,他的眼神里就像盼到了救星一样,有一股子骄傲感,他心里肯定在说:"俺娃来了,俺娃识着好多字呢……"

后来,多数时候,都是我去帮父亲找到那个写着父亲名字的最大的红薯,我要把父亲省吃俭用,供我上学的那份殷殷期盼,报答给父亲,就算是小小的报答,我也能看到父亲很欣慰的表情流露,他端着烟袋,猛吸几口,吐出的烟圈和舒展开来的皱纹,那是发自心底开出来的喜悦的花朵!

生产队分红薯,每年冬天只有一次,就像查干湖冬季捕鱼一样隆重、热闹。于是,每到冬季,我就一年一年地去找写着父亲名字的那枚红薯,后来,那枚红薯我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我含着泪去找,找到的,是没有写着父亲名字的"红薯"——那是父亲的坟头。没有想到,父亲最终成了一堆"红薯",永远地定格在了大地上。

行文至此,泪,怎么就流了出来。

怀念一枚红薯,有甜的味道,丝丝的甜;也有苦的味道,涩涩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