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手

记忆中，爸爸的手很大。当他抚摸我脸时，手竟然比我的脸还要大。爸爸的大手很有力气，不仅能轻松地把我举过头顶，还能抡起大锤将大山变成小石头。

前几年，我突然发现一个秘密：爸爸的手很丑。大大的手掌上连着几根粗粗的手指，每根手指上的粗皮几乎都有细微的裂痕。手掌上的皮肤更明显，像被什么不断地撕过一样，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看得我心颤。我拉住他的手，不经意地用指肚划过他手掌的裂痕，微笑着轻声道：“这手……痛不……”

他忙抽回手，挠了挠后脑勺，笑着说：“这有什么嘛，干活的手都这样，早就习惯了，怎么会痛呢？只是不耐看罢了。”

是的，我不知道这双手会不会痛，但确实不耐看，一点都不好看，惨不忍睹。是一直都这样吗？我从来不记得爸年轻时的手长什么样，只记得他一直在干活。早上去坡地里种蔬菜，傍晚到田园里忙农活；晴日去采石场抡手锤，雨天在屋子里编竹篾……他的手从来都没有消停过。爸爸就是用这双不停劳作的手抚养着一双儿女，撑起一个家。可我还是不能接受他的手，一想到他的手，我感到很不自在。

就是这样一双手：皮肤粗糙、满掌龟裂、还有又黄又厚的老茧……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它上面装饰什么。那年夏天，弟弟结婚前，爸爸说自己也想买颗戒指戴戴。我笑了，他一个老年人，常年干活，戴那些干啥。几天后，妈告诉我，爸还是想买戒指，我们都有，就他没有。再说儿女都有出息了，戴上戒指，如果乡亲们问，就说是子女给买的。我又笑了，他手都变那样了，怎么戴啊，这不是浪费钱嘛。又过了几天，妈来电话说在金店陪爸选戒指，让我赶去参考参考。爸怎么这么倔呢，明明不能戴，干嘛还非要凑热闹啊。

当看着销售员把一枚又一枚戒指试戴在爸的手上时，那闪闪发光的东西，显得特别刺眼。那双大手，一下子变得更难看了。那裂痕、那老茧，全都钻进了我心里，周围的目光似乎也都齐刷刷地看着我。

“不……不要……”我连连摇头，“不好看，我们走！”工作人员轻声问妈，是媳妇吧。妈尴尬地笑说，是女儿。我顾不上他们的悄悄话，要强拉着爸离开金店。销售员一改刚才的热情，突然没好气地大声道：“这个女儿才是，又不要她拿钱。老年人想戴，自己掏钱买一个，她还不许买，算什么女儿啊，买不起就别看嘛……”爸爸听了，急得想要找她分辩。我硬拽着他走了。

出门后，我心里五味杂陈，实在没心情再陪着他们了。我找了个借口急急离开，临走还一个劲儿地叮嘱妈劝爸别买。

一个小时后，妈又来电话了：“你别介意啊，你爸回去找那位工作人员理论了一番，又去别家金店买了一颗大大的铂金戒指，不干活时也能戴戴……”我有些哑然，哎，老爸啊。

从那以后，只有在重大节日或走访亲戚时，才能看见爸爸手上戴着的那枚戒指，又大又闪，闪得总是刺我的眼。

去年夏天，我无意中发现他的无名指上戴了颗小小的银白色圈子。我笑问那是啥。爸立马把它取下来丢进垃圾桶，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满脸歉意地说，“是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的假戒指，平日里戴着玩。先前买那颗有些贵，不是舍不得戴嘛。”我喃喃道：“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是您的手太粗糙了……”爸爸一下愣住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

似乎是为了找回点什么，情人节那天，我专门去给爸爸买了一枚银戒指。银子可以袪湿，而且便宜，即使天天戴着也无需担心损坏或遗失。我把戒指交给妈转送给他。第二天，他专程打电话来，教育我别乱花钱，他的手就适合干活，戴戒指不好看……

爸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他抡起的手锤一样，重重地敲在了我心里，震碎了一地。果然，我再也没见爸的手戴过戒指，一次也没戴过。可他依然坚持每周送菜到我家。看着爸亲手种的纯天然有机蔬菜，以前的美味可口竟变得难以下咽。

父亲节到了，我特别为爸买了一枚钻戒。饭桌上，我拉着爸的手给他戴上。他的手没变，皮肤粗糙、满掌龟裂、还有又黄又厚的老茧；他的手变了，温暖而充满力量。不，没变，一直都没变，只是我以前没能看真切罢了。我用指肚轻划过他的手掌，任凭阵阵暖流在胸间流淌：“爸，其实，您的手才是这世间最美的手！只有这枚钻戒才配得上。”可他非要取下来，说浪费钱。我不肯松手，鼓起勇气笑着说：“爸，以前是女儿不懂事，以后，这枚戒指您要一直戴着……”说话间，我已满脸通红，声音哽咽。爸也清了清嗓子，别过头去：“唉呀，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啥，不取就不取嘛！”那天，我陪爸喝了好几杯。妈说，很久没见过爸这么开心了。

此后，我隔三差五就去陪陪他，顺便看看他的手。那枚钻戒果然一直戴在了手指上，熠熠生辉。多么漂亮的一双手啊！不止是手，连人也跟着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