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吃食
高温天,我竟感冒了,一连折腾十来天。感冒好了,胃口一直没恢复过来。吃不好饭自然没精神。这时想起老人常提的两个字:苦夏。
不过,在孩子眼中,是没有苦夏这个概念的。甚至在多年后回望时,仍会觉得一生中大部分的快乐时光都发生在夏天吧。细细追忆起来,原因大概有两点:一是好玩;二是好吃。好玩自不必提,池塘里洗澡、草丛里逮昆虫、树林里捉迷藏……哪样都可以玩得兴高采烈。至于好吃,就更多了。
夏天饮食皆以清淡为主。清热解暑的苦瓜是人们夏日餐桌上的宠儿。苦瓜切丝,加入食盐、醋等调味品拌匀就可以上桌了。一入口,苦味立刻充斥整个口腔,咀嚼过后,却顿感清爽提神。汪曾祺先生原先也是不吃苦瓜的。一次他和一诗人朋友打赌,说没有自己不吃的东西。诗人朋友请他到一个小饭馆,要了三个菜:凉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汤。汪先生一咬牙,全吃了。自此却爱上了吃苦瓜,并推荐给朋友们说:“酸甜苦辣咸,苦也是五味之一。”
我的祖母喜欢吃苦瓜,在房前屋后种了苦瓜,夏日傍晚,随手摘下两三根,马上就变成了一盘菜。馒头配苦瓜,祖母觉得滋味寡淡了些。她会在午饭后发一些面,黄昏时分,空气中有了一丝丝凉风,祖母坐在灶台边,用筷子挑起一坨坨发好的软面,放入油锅内炸成“面托”。这时,绿豆凉粉汤也放凉了。
吃饭时,祖母指挥父亲把桌子支在门前的小溪旁,坐在桌旁,双脚刚好可以伸进小溪里。苦瓜的苦、面托的香,配上绿豆凉粉汤的清甜,再加上双脚传来的一丝丝清凉,不由地让人胃口大开。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突然觉得这顿极其普通、家常的晚餐其实是一种不易得的奢华。
祖母还会给我们准备零食和饮料。常做的有薄荷水和酸梅汤。薄荷是后院里长的,摘几片叶子,泡水后就是提神醒脑的薄荷水。酸梅汤是用一种叫做“酸梅粉”的东西冲调的,酸味大、甜味少,倒也解渴。清代的郝懿行在《都门竹枝词》写到“底须曲水引流觞,暑到燕山自然凉;铜碗声声街里唤,一瓯冰水和梅汤”,在炎热的夏季喝上一碗酸梅汤,“透心沁齿,如甘露洒心一般”。
西瓜当然也不能少。旧时没有冰箱,人们也有妙法保其清凉。金圣叹所列的人生33件快事中,夏日吃瓜位列十七。“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文中“绿沉”二字,无关西瓜之形色,而是指食用前,将西瓜悬于井中浸泡片刻,然后取而食之,凉甜爽口,丝丝入心。我的祖母还有另外一种方法,与金圣叹的“绿沉”有异曲同工之妙。把西瓜放在门前的溪水中,傍晚取出切开,冰凉爽口。
炎炎夏日,人易清减。然有祖母在,每年夏日,我们兄妹反而胖了许多。只是如今,苦夏仍在,祖母却离开我们多年,那些慰藉苦夏的吃食吃到嘴里也不是当年的滋味了。每每思及于此,不免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