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更深
二十年前,在大连。
我坐在海滩上,看螃蟹肆无忌惮地爬,石头若有若无地蒸腾着水汽,人们慵懒地打着水漂儿。军舰从水天相接的地方缓缓驶来,影子倒映在海里……
时至今日,仍能忆起当时的情景。
那是我第一次看海。
我10岁那年,班上来了个实习老师。“世界上最宽广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宽广的是天空……”他抑扬顿挫地说。风起,他的白衬衫一忽儿鼓鼓的,一忽儿又贴在身上,仿佛大海和天空不禁念叨,来赴约似的。
“大海啥样儿?”同学们很好奇。
“到时候,你们可以自己去看啊。”老师说。悠长的目光在我们头顶盘旋。
一晃儿,我长大了,去千里之外求学。那边夏天很热,天空像要随时融化;冬天,风吹得人脸疼,大片大片的雪花扬扬洒洒。有小沙漠,可是没有海。
我对海的憧憬渐渐地变得苍白。
后来,给启蒙老师写了封信。信封上的字不约而同朝一侧倾斜,仿佛退却的海潮。信寄出去,我与海约而不得的无力感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转嫁,心底的遗憾变成了长长的影子。
启蒙老师接到信高兴极了,一遍遍地跟同事们说:“我的学生给我来信了!”我能想见她的样子——圆润的脸微微涨红,鬓边的白发仿佛翻涌的泡沫打湿了堤岸。
印象中,启蒙老师坚毅而沉稳。即使外面下大雨,教室里下小雨,她依旧面不改色,踩着濡湿的地皮讲课。有很多次,我忍不住想象她是一艘船——载着一届又一届学生的梦想来来去去,身后,无数溪流齐声欢唱,奔向远方……
记得我8岁那年的儿童节前夕,她给全班同学缝制了“白兔帽”,然后,教大家跳“白兔舞”。她女儿笑眯眯地说:“真像赶海呀!”我才知道有首歌叫《赶海的小姑娘》,从此在心底悄悄播下海的名字,尽管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
启蒙老师的回信没能保存下来。不过,我记得她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海,是最大的河。”
于是,我想跟大爷爷说说对大海的向往。
老家有条河,很老,很长。乡亲们大多对它熟视无睹。对他们来说,春种秋收才是一辈子的事业,而夏天躲日头、冬天猫炕头,是对岁月静好的最佳诠释。
大爷爷不一样。
老爷子是村里的名人,早年当兵,见过不一样的山水。他80多岁还走远路去赶集,昂首挺胸,劲头十足。身体老去了,精神还在——这是大爷爷的心里话。
那条河是大爷爷的老伙计。他常在河边面向东方,神情肃穆地伫立,习惯了拿锄头和烟袋的手垂在身体两侧。也许,他想起了曾经的战友,想起了战争年代弥漫的硝烟,以及记忆深处波涛汹涌的大海……
大爷爷后来去世了,像一粒种子回归大地。而我,还没来得及提起大海。
前几年回老家,发现那条河早已干涸。我追寻着大爷爷的足迹,把自己眼中的大海说给他听。
周边田地里机器轰鸣,汹涌的麦浪裹挟着芬芳的气息,仿佛大海的回声。
我不觉湿了双眼。先辈们流血流汗,用排山倒海的信念换取今天和平安定的生活,值了。
“世界上最宽广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宽广的是天空……”抑扬顿挫的朗诵声从小学的方向传来,穿越时空,游走在麦田和我的心田。
我分明感到有一种精神在头脑里扎根,滚烫的热血在我身体中奔涌。我想,那是永不消逝的希望和爱,是一代代的接力传承。
比天更高,比海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