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茂奎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左脚向前抓牢地面,右腿向后绷紧,镐头高高扬起、落下,扬起、落下,一下又一下。地面上翻出黑褐色的土壤,散发出新鲜的泥土腥味。
这是茂奎家的一大片地,因为没人耕种,早已撂荒多年,成为老牛的乐园。茂奎迈开步子量了量,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河对岸一排排的房屋。
整个村子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哎!”茂奎喊了一嗓子,老牛回头看他,“哞”一声作为回应,又低下头,专心地用长舌卷食着青草。大概是牙口太老,那些青草从舌头底下滑出,一缕亮亮的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茂奎把目光移向最东面一个院子,说:“满仓两口子一大早也进城打工走了,让人心里怪难受的,唉……”
茂奎叹口气,摇了摇头,拄着镐把,久久地凝视着那个空旷的院子。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不会因为一家人的离开有什么变化,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像脚下踩的这片地,茂奎闭着眼都知道哪里是边界。
曾几何时,村子是喧腾的,这头牛也是在儿子出生后,买的第一个“大件儿”,皮毛滑顺油亮,四蹄粗壮有力。正应了那句话:初生牛犊不怕虎,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劲儿。茂奎年轻时很壮实,也像个小牛犊一样,媳妇儿眼睛里噙着一汪泉水,身体就像燃烧着的火苗,刺刺作响,把那一汪泉水燃烧得沸腾起来。夕阳的余晖映着两个亲亲热热的身影,在简陋的土房里,升腾起袅袅炊烟。
再后来夕阳被搅动得热闹起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欢快地奔跑在两个大人和牛之间,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夕阳里越长越高,把大地震得砰砰作响。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长高长大的身影不见了,只有两个老人和牛蹒跚的身影。
直到有一天,小路忽然变得冷清起来,一个驼着背的老人牵着牛,一前一后地走在夕阳里。
茂奎收回目光,老牛也收回目光,一口一口反刍着,茂奎也不由得动了动自己的嘴巴。
“年轻人都往外跑,老人一个一个见少,村子真要空喽。”茂奎看着老牛,叹了口气,“就连你,也这么老了,再不干点啥,就废喽。”
老牛没有回话,不满地甩几下尾巴,尾巴尖在草地上扫出闷钝的唰唰声。
“这老太婆,就躺在那儿睡觉,咱俩天天过来陪她,她倒好,睡得恁香甜哩,连个梦都不给我。”茂奎嗔怪地望着山脚下的一个土包,老牛也望向那里。
“真怕有一天,这个村子的人都走没了,那谁来看她?看他们?还有它们……”茂奎指了一下山脚,又呈水平方向缓缓移动手指。房屋、庄稼、墙垣、树木……在他的指尖一一划过,最后落到老牛瘦骨嶙峋的脊背上。稀疏干枯的牛毛,痒酥酥地扎着茂奎的手心。
老牛舔了舔茂奎的衣襟,上面留下隐隐的涎水印渍。
“我才舍不得咱这地儿,也舍不得她嘞。”茂奎絮絮地说着,“有句话不是说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吗?幸好啊……咱们有盼头喽,嘿嘿。”
茂奎把镐头冲着老牛举了举,眼睛眯成两道缝,太阳便落进茂奎的眼睛里。老牛看着他,太阳便也落进它的眼睛里。茂奎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又抡起镐头。飞扬的尘土和光线搅和在一起,把茂奎笼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镐头嵌进大地时震动的回声,响彻整个村子。
老牛、风、阳光、低矮的土墙、哗啦啦作响的老树,好像知道茂奎在做什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怎么样?”茂奎走到老牛跟前,满意地拍拍手。老牛没有回应茂奎说的话,甩了几下尾巴,一股液体从腹下喷涌而出。顿时,暖融融的夕阳里,弥漫开特有的气味。
“你个老家伙,还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哩。”茂奎摸着老牛的脑袋,“老太婆在这儿,我在这儿,你也在这儿,过几天儿子也要回来,村子就不空喽。”
“哞……”老牛拉着长声回答。
茂奎拍拍身上的尘土,想起儿子小时候,撒尿滋到墙上“画地图”的情景,忍不住咧开没牙的嘴,呵呵地笑起来。昨天晚上儿子来电话说,他要带人回来,搞香菇种植,他在外考察过了,觉得这个项目不错,想做个试点。茂奎这才迫不及待地扛着镐头,给儿子先打下大棚地基。
“儿子回来,挣了钱,满仓、三莽、翠红说不定也会回来,这村子就又热闹起来哩。”茂奎想到这,又呵呵地笑起来。
茂奎蹲下身子,捧起泥土,放在鼻子下,仔细地嗅着。他的脚下,一个硕大的土坑,像是大地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天空。
茂奎跳了下去,在土坑里来回走着,“眼睛”有了“眼珠”,似乎活了起来。房屋、庄稼、墙垣、树木……所有的一切,便尽收“眼底”,灵动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