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父亲时代

奶奶说父亲出生那天的夜晚天空很高，爷爷带着十几个短工在地里干活还没有回来。奶奶在院子里烧火的时候，父亲就出生在院子里的草席上，那是1937年的12月19日。奶奶不知道我父亲出生的这一年北京发生了什么事，也分不清是哪一伙当兵的天天从自家地里走。奶奶对爷爷说："这个孩子早产，按照顺序排名就叫徐秋绪吧。"到了1943年，因为同村有人告密说奶奶曾经窝藏过八路军（后来奶奶说真藏过），日本人监督本村的汉奸用铁链子抽奶奶，奶奶才知道日本人是在父亲出生那年从北平那边杀人放火过来的。六岁的父亲看到自己的母亲被打，急忙跑过去要厮打那个带着刀的汉奸。奶奶忙大喊"停下",脱掉棉袄裹住父亲，任汉奸在寒冷的冬天用铁链鞭打自己只穿着一件棉布衬衣的后背。后来奶奶解释说，打坏了肉皮可以再长，打坏了棉袄还需要用钱买。等我长大了后才知道，当时奶奶看到那个汉奸已经手握刀把，只等父亲向他扑过来。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就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是一个很少表白自己的人。父亲和母亲同岁，十九岁那年冬天结婚。我的父母在那个年代都是有文化的人，写字都很秀气。父亲在生产小队任队长，母亲是小学代课教师。母亲16岁之前在青岛是"资本家"的女儿，"学历文凭"超过父亲，所以父亲给母亲当了一辈子的"学生".将近结婚第六十五周年时，父亲却因病永远离开了疼爱他的妻子和尊敬他的儿女。

父亲属牛，具备所有牛一样的高尚品德。邻居说父亲怕老婆，让我母亲"欺负"了一辈子。父亲去世之后我们全家回忆父亲，母亲的一句"都是夫妻了，就没有对与错",让我们"工农商学兵"五姊妹领悟到父亲的被"欺负"其实是因为珍爱自己的妻子。记忆中父亲没有对我们姊妹们发过脾气。大姐是一个优秀的小学教师，但在父亲面前她从来都是"学生样",全家人也都十分尊敬父亲。我从军十四年转业在政府机关工作，母亲年年都换不同意义的年画。我曾在镇上担任常务副镇长五年，母亲偶然从一个朋友口中得知我做了很多老百姓喜欢的工作。2007年春节回家，父亲指着墙上的年画对我"笑话"母亲，"今年是猪年，你娘贴的年画却是‘牛’。"我看到画的款识是"世人纷纷说不平，别人骑马我骑牛，回头看看推车汉，比上不足下有余",忽然明白了娘的用心、爹的用意。

父亲当的最大的"官"就是管着400多社员的队长。妹妹是成功的商人，曾经问母亲父亲当队长期间邻居们都夸好，家里有什么好处？母亲说，"你们那时候小，不知道内情，你父亲当的那个队长是‘穿着背心’带头干，人家是两袖清风，你父亲穿着背心连个袖子都没有，还把家里的鸡蛋都招待了为生产队出力的人。"20世纪70年代，父亲有一双鞋穿了五年还像新鞋一样，因为父亲只有在春节和有重要活动的时候才穿。母亲解释说自己不会做鞋，父亲买不到合脚的鞋子就不舍得穿，后来才懂得父亲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是为了让我们姊妹五人能穿得好一点。

2015年父亲不幸患上了癌症。我们还在苦恼要不要告诉他实情，父亲从吃的药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按部就班地养自己的羊、种自己的菜、做自己的事情。母亲也从不认为父亲患了癌症。2020年父亲病情急剧恶化。这一年母亲不小心摔裂了腿骨，出院回家下车时儿女都想背她进门，父亲却说由他来背。母亲说，"你们不会背，你爹会背，他背我不疼".父亲背起母亲强作轻松地迈步，虽然只有十几步，却让我们看到了两位八十多岁老人最甜美最幸福的微笑。我们也经受了世界上最疼痛的脚步，每一步都踩碎了做儿女的心，都踩出了我们的泪。进门之后我才发现，母亲的泪像汗水一样湿透了父亲的背。

2021年4月3日，也是传统节日"寒食节",父亲走完了他84岁的人生。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切就都成了定局！虽然再三哀求医生尽力抢救父亲，但是显示屏上心脏跳动的曲线刺目地变成了一条笔直的线，不再有一点跳动的迹象！以前觉得直线是那么优美，此时却突然感到直线是那么的恐惧可怕！那一瞬间，天空是灰蒙蒙的，人影也是影影绰绰的，没有感觉，没有思想，大脑似乎停止了转动。

燕子南飞，有再飞回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可是亲爱的父亲，近在咫尺，却阴阳相隔。想想，苦日子过完了，父亲却老了；好日子开始了，父亲却走了。父亲健在时，我因为工作很少回家，想以后常回家看看，父亲却远走了……

父亲永远离开这个他热爱的世界已将近一年，我们再也看不到真实、慈祥、从不在儿女面前说"困难""不行"的笑眯眯的父亲了。我的后父亲时代已经开始，我要学习父亲安贫乐道、乐善好施的品德，努力尽善尽美地做人做事，做最好的自己。但是，我从不认为父亲离开了我们，感觉父亲还是日日夜夜和我们在一起，依然在家等待着我的归来，似乎只要我一回头，父亲就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