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

这个春天的早晨，市中心一处十字路口，红灯里站立的人影亮了很久，停在斑马线两边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在等着红灯里的影像，闪现出绿色奔跑者的姿势，等着与对面的人群快速交换位置，然后朝着各自的前路走去。

人群随着绿灯指示疾走的一刻，忽然冒出一辆堆满橘子的手推车，“嘎吱”一声卡在斑马线缝内。不知是谁行色匆匆的脚步无意间碰撞了推车，还是车主急于赶路而崴了脚，一些橘子从推车里纷纷滚下来，散落在人行道中间四处翻滚。

几位热心的过路人，帮忙拾起几个橘子，折回来放进推车后，旋即离开。我也弯腰捡起了脚边的一个，准备顺手放入推车时，看到手推车的主人正侧蹲在汽车轮胎旁，努力伸直一只手臂，去够车盘底下的那个橘子。当他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抬头与我目光相撞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眉尾长着的那颗大黑痣。猛然惊觉：这老头，不正是去年冬坑我十元钱的游走果贩吗？

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傍晚，我因临时加班耽误给女儿做饭，手机也耗尽了电量关机。我着急忙慌地从学校接了女儿，仓促送她去青少年宫上舞蹈课，在离目的地不远的街头转角处，恰巧看到一个木板推车水果摊。昏黄的路灯照着推车上又红又艳的苹果，女儿饥馋着不肯挪步。

摊主两手插在旧棉祆的衣袖里，倚墙而坐，戴一顶黑鸭舌烂皮帽，稀疏的白眉尾长着一颗醒目的黑痣，眉眼冷淡地指引我看向推车上的小纸片：正宗冰糖心苹果，5元一斤。我搜遍口袋和包包夹层，很庆幸，找到一张起皱的20元人民币。我随手拿了两个苹果放秤盘上，他说一斤多一点，6元钱。我一直信任嘴巴不自夸又不刻意装热情的商贩，提着苹果一把抓着他的找零后离开，走了几步到青少年宫门口的小卖部，打算给女儿再买个面包，手里却只有四张一元的纸币，女儿见我有些尴尬，乖巧地选了一块四元的巧克力跑去了教室。风更大了，难道是风刮走了我预留坐车的十元车费？我低头在刚才无人经过的路上，仔细搜寻了一番，“搜”到了摊主推着车急忙离去的背影。我大声叫唤：“你少找我十元钱！”但只有风给我“呼呼”的回应。摊主的背影，也像是被风刮走了一样，了无踪迹。街头店面紧闭，似乎把所有寒冷关在了门外，耳边呼啸的风吹疼了我的耳朵，接着就有沙子雪敲打路面。我蹬着高跟靴不断趔趄，一边自我安慰：算了，多大点事，平时施舍乞讨者，也不止十元。一边牙齿咯咯打颤：如果让我再碰到他，我一定要狠狠地斥责他。

此时，老头走在我的前面，他加大弓背的弧度，奋力推着那车橘子，一只车胎越来越瘪，他拐进了通往我家的那条窄长小巷，我明白他是要去小巷尽头的修车铺。行人不多的近路，往往是凹凸不平的，一段砾石路混杂一段松动的水泥板路，使得他的腿脚跟着推车左摇右晃；一道道上坡下坡，又令他的整个身体前俯后仰，没有一处宽坦地供他歇息。几绺蓬乱的白发汗湿，紧贴着后脖颈，蓝得发白的食品广告服，被汗水浸透后背也更蓝了。

我轻松娴熟地走着他走的路，不禁想到了《杀死一只知更鸟》里的一句话：你永远不可能真的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

望着他白完了的头发与愈加弯垂的驼背，感觉时间很快就要将他从推车上解脱出来。一个这么努力生活的老人，肯定不是故意坑我十元钱的那个人。就算是，他已走过了这么长的人生路，怎能没有一点过错呢？

他的推车终于停稳在修车铺坪前，我手里握着那个包住丝丝瓣瓣思绪的橘子，心平气和地走近推车，默默放下了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