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微文呈现 > 情感 > 情感短文 > 正文

归乡

作者: 方寸2023/11/28情感短文

一朵云独自在天边,从这座山飘到那座山,风扯出迷茫的丝絮。

行道两边,一棵棵树举着一树树花,向后奔跑。路边,村头,一树树花闪过。远处山坡上白白的一团团,也是一树树花吧,应该是杏花、李子花、樱桃花。苹果花、梨花大约还没开,即使开了,也是白色。粉色的樱花,红色的梅花,黄色的连翘,紫色的丁香倒是开得正好,但她们都在城里整齐的绿化带、绿化林里。此时乡野间能看到开得整整齐齐的,是白色的草莓花,一排又一排。

远处的山脚下,一棵大树独自站立,黑黑的树干,黑黑的树枝,黑黑的巢穴。一只黑喜鹊扇着翅膀飞过,翅尖的羽毛闪着白色的光,我眯起眼睛。那个黑黑的巢穴,是它的吗?

一树树的花,是香的吧?不知道风把香味儿都刮到哪里去了。等待了一个冬天的蜜蜂们,是不是很热烈,此刻正围着花树跳舞?

儿子听着歌曲,一边哼一边扭。后背酸软难支,我在后排车座躺下。春阳太盛,我闭上眼睛。春风从车窗钻进来,没能撩动睫毛上的沉重。

车子下了高速,拐几个弯,颠簸几下,进了村子。

“把车就停在姥娘门口吧。”

爱人不理会,径直开过去。姥娘面街的木门没有关严,应该是里边的打闩没有搭上,两扇门板向内开着,如果没有那个黑杆“铁将军”横穿两个锁鼻,风就把门吹开了。宽宽的门缝,漏着正间门和坑墙的黑色身影。车一闪而过,我没有看清豆角架是否还在。门槛不见了,门扇下的空儿像一张大口。枣树还未见绿,干枝黑黑的,佶屈聱牙地勾画着天空。门口,南墙根下,依旧团着几个黑色身影,里面再没有姥娘。

从二舅手里接过钥匙,斑斑锈迹染红了手指头。

把车开进村西北头的田野停住,下车,拿好纸钱,走上硬邦邦的小路。天那么广,地那么旷,空气那么安静,风吹塑料大棚“呼啦”一声响。

坟茔所在,是一片麦地。黄土干硬,麦叶发黄。好久没下雨了,预报说后天有雨。清明要到了,雨也快来了。坟茔枯草,被燎得干干净净,一个个坟冢顶着黑色寸头。一阵阵风,从背后盘旋而来,刮得火苗乱晃,火舌探出老长,燎得脸干,却没能燎干脸上的泪。我跪倒在地,无语凝噎。爱人拽起我,拖着往外走。如溺水的我,抽换出一口气,热风涌进胸腔,仍止不住抽泣。我摘下眼镜擦眼泪,站在远处的小儿子向我挥手。我扬起手臂,也向他挥手。

家门口的小菠菜绿油油,泥土湿湿的。街门打开,一片黄撞入眼帘。墙角十数棵小油菜长成十数棵小树,擎着一树树黄。一畦小韭菜,墨绿色。畦间长满蒲公英,举着一把把小黄伞。春阳照着,娇黄一片。

推开正间门,一拥而进的风和阳光,还有我巨大的影子,惊慌了兀自飘浮的尘土。爱人拐进东间去开窗,我拐进西间。炕中间是母亲那件棕红色外套,方方正正,安安静静。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轻尘在光影中自在浮沉,它们有自己的世界。炕尾里角整齐叠摞着被,用塑料油纸蒙盖。一小袋小米和半袋玉米面,贴着炕头挨在一起。爱人走来,“看什么?不赶紧开窗?”一步上炕,半步开窗。风涌进来,自在浮沉的轻尘不见了。

进来的,还有一抱草,原本放在门口小菠菜旁。村委会主任说,正搞村容村貌整治,还要种花种树,门口不让放草。把草塞进灶膛,点着。春天在燃烧,春阳在火苗上舞蹈。

拐进东间,墙上斜挂的大镜照我进来。黑黑的电视,还是那么小。电视柜蒙盖的罩布上浮着一层灰。我把炕上的铺盖抱出去,挂在晾衣绳上,阳光抚过来,暖暖的。擦擦锅台抹抹炕,刷刷锅具洗洗碗碟,把抹布洗干净,晒在梨枝堆上。

饭好,上炕。我、爱人、小儿子,围坐。“姥姥呢?”小儿子习惯了坐在老家的炕上,母亲在地下忙碌饭菜,待她上炕后我们举箸。“姥姥没回来,你忘了?”我掰了一半包子给他。

饭后,带着小儿子去挖野菜。陡峭的堤堰,横亘。一棵苦菜支棱着绿色的叶子,招手。我举起三齿抓钩,刨向堤堰,留下三个清晰、平滑、竖向的齿痕,泥块滚落,砸到脚背。弯腰,捡起,那棵苦菜还在上面,还在招手,断开的苦菜根冒出白色的汁液,鼓成一颗珠。记忆中的堤堰,何其酥软,轻轻一刨,泥土砂粒般坍塌一片,捏着苦菜叶头轻轻拽,轻轻拽,白白的苦菜根便被拽出老长老长。

母亲在小河南岸开的那片小地,居然保持着面包的软。荠菜坚持不开花,等着我。我挖荠菜,小儿子扔石头。走的时候,篮子满了,沉甸甸的绿。儿子说扔了90块石头给小河,小河什么都爱吃,石头也喜欢,反正它也不会说话,给什么都接着。小时候,我也最喜欢给小河石头吃,母亲最喜欢给它吃洗衣沫儿。父亲、哥哥最爱把自己扔进去,小河给他们洗澡,他们给小河抓鱼摸虾挠痒痒。

如今的小河也不再是旧日模样。岸边一棵独柳,几条绿丝绦,水中倒影随着风吹涟漪荡漾。腰身垂弯,不见曾经的高大挺拔,只有枯木逢春的新芽娇艳。独立岸边,你会感到孤独吗?春天,有孩子围着你编柳帽吹柳哨吗?夏天,有孩子爬到你身上粘知了吗?秋天,会有人靠着你歇脚洗脸顺便抓条小鱼吗?冬天,没有人再来你树下划拉草了吧?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怀念那满堤杨柳的绿荫风姿?一丛丛干枯的水草,给河水增添了几许神秘和幽暗,我脑中闪过幼时的流水潺潺,沙石可见,群鱼摇摆。

“回来啦?”迎头碰见二嫂。她辈分小,年龄不小,跟母亲差不多大。

“回来了,二嫂。上山?”

“啊。回来上坟?”

“嗯。”

“恁妈也回来了?”

“没有。道儿太远了。”

二嫂眼神变幻。不咸不淡聊几句,各自走开。

街门口,西屋二奶奶站在车前。同样的对话,同样的眼神变幻。小菠菜脚下的泥土依旧湿湿的,我说感谢。家长里短,我们聊了很久。大部分时间都是她说,说天干望雨,小麦儿快干死了,果树也不开花;说恁妈不在家,能说上话的人没有几个,微信常聊到半夜;说儿子身体不好,心情不好,天天窝在家里看手机也不锻炼,老头子脾气差,村里人说话难听……

又问我中午怎么吃的饭。我说俺二舅母给了几个包子、米糕,还给个“小燕儿”。

“小燕儿”是一种面食,用面做出小燕儿的模样。农村妇女把她们对春暖花开、燕子归来的喜悦和希望长存、欣欣向荣的期盼,用灵巧的双手和灵动的情思捏进面团里,化进这小燕儿里。谁说农村人土气得只有朴实,他们骨子里的浪漫和对生活生命的热爱,不逊色于任何人。

二舅母给的“小燕儿”,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圆乎又长的身子,一对翅膀叠搭在后背,圆圆的头,尖尖的嘴,黑芝麻眼睛,莲花瓣儿围领,红红的脸腮桃花色,两只尾巴也是莲花瓣儿形状,只是大一些。小儿子对小燕儿只好奇了一阵儿,便又挥动三齿抓钩,蹲在门前小菜园里刨坑。我也早就没有了当初的兴奋、欣喜和品评。那些年的那些小燕儿,那些玩伴儿的那些比评,那些奔跑,那些跳跃,那些场景,在眼前乱晃,像遥不可及的梦。

清明是节气,也是节日。但对曾经的我和如今的我,从来不单单是节气。小时懵懂憨然,现在远离乡土,不知稼穑的我,所谓节气无非符号。儿时的欢乐空气,已烟云一般消逝。不论晴日雨天,只要清明来到,那场纷纷细雨必然不会爽约,一定会准时到来,洒落心头。

日渐西沉,云遮住太阳,风凉了后背。该走了。铺盖抱回去,锅碗瓢盆擦干,门窗关好,灰尘重新自在浮沉。院子里,照壁上的鱼和莲,平房的爬梯,爬梯旁的一捆捆梨枝,生了锈的脸盆架、油菜花、蒲公英、韭菜……慢慢隐身。咔嗒一声,街门锁住。

这是一扇铁门,阔大,冷静。与旧时木门的声音不同,金属质地刺耳,木头质地动心。而且木门有门槛,能拿下来,狗和鸡鸭,还有调皮的孩子能钻进去钻出来,门板亦能卸下来。每年清明,父亲都会把门板、门槛卸下来,将粗粗的绳子两端系在横梁上,一架秋千就做成了。秋千的底,父亲会绑上一个厚厚的坐垫。我坐在上面,手把住两侧粗绳,荡多久屁股都不会硌。为这个坐垫,西屋花苗不知跟她爸闹过多少回。

哦,是的,清明记忆不只有小燕儿,还有秋千。我来回荡秋千,头顶小燕儿不停叫唤。燕子妈妈在我家门楼顶上搭了个窝,出生了三只小燕儿,我一仰头就能看见它们张着娇黄的大嘴扯着嗓子可劲儿叫唤。燕子妈妈衔一只虫子飞回,喂给嘴巴张得最大的那只小燕儿。它立刻停止叫唤,其他两只叫得声音更大了。燕子妈妈立刻又飞走。

十多年前,三角门楼变成水泥平房,燕子妈妈依旧把窝搭在穿堂房顶。秋去春来,生儿育女,年年如此。今天中午回家,街门一打开我便看见了,还是去年那个位置,还是去年那个模样。可窝里没有张着娇黄大嘴扯着嗓子叫唤的小燕儿。穿堂风卷起玉米叶飞往院子,燕窝沉稳安静。它们还没有归来?我分明看见燕尾剪柳叶。街门关得太严,它们没有钥匙,找不到回巢的路。它们是否曾经在门前上空盘旋,又盘旋,最终无奈落脚别处?

街门紧锁,冷静冷凝。被锁住的,又岂止是一座房子。

去给二舅送钥匙,二舅正组织人清扫村里的卫生,房前屋后忙活着好些跟二舅年纪差不多大的人,二舅母扛着一根很粗的树桩子往东去了。二舅接过钥匙,递过一兜苹果,“天黑了,俺也没有空,就不留恁了,早早回去吧。”苹果很香,保存得很好,面上没有一丝皱纹。

车子发动,村庄、果园、田野带着忙碌的人们,远去。河流,山谷,田野,麦地,大树,石头,小草……我们曾经跟你们那么亲近,你们也很熟悉我们的音容吧?如今,再看我们是不是也有种陌生感?

给母亲打电话,一一说明。她责怪我没有将炕上的衣服给收起来,都是好衣服。“有什么?就落点儿灰,拍打拍打就行了。不好了,我再给你买嘛。”

我们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很多话题像刺棱石块儿,轻易拾不起来,磕磕顿顿间就挂了电话。

高速上,行道树举着一树一树白花儿继续向后奔跑。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快速变幻的风景,想着姥娘和父亲,想着许久未见的母亲、哥哥、姨舅,还有那么多表姊妹……

我闭上眼睛,眼泪流下来。

一只小手擦过脸颊,小儿子抱住我,说:“我最喜欢妈妈了。”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把头靠在他的头上,手也放上去,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