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下有个王家湾
董志塬向东,偏北,塬突然变成川,王家湾水库的碑石稳稳地立在那里,像一个人,像一棵古树,像一座石山,像一页偈语,谜一样呈现,等待着过客。
一路往下,往下,再往下。心已经提得够高,还在一个劲儿往上提。陌生的路蜿蜒着,车提心吊胆从塬上滑到坝上,心这才收住。
王家湾水库不见一滴水,却满目清亮。浩浩荡荡的玉米伸展着宽大叶片,在坝下整齐列队,刀枪鲜明,仿佛暗藏千日的御林军,枕戈待旦,随时能把敌人挑落马下。
第一眼,就被震撼了,一场绿意葱茏的实景演出盛大拉开序幕:塬畔、路边、半山腰、坝里坝外、川道、沟壑,如潮涌来的绿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摇晃似碎银,恍如一湖碧波。
极目远方,青山含黛,依然看不到绿的尽头。虫鸣天籁,不是知了,是好几种熟悉又叫不上名字的乡村音乐家一起在合唱。玉米舒展着修长的叶子,小草在静静地聆听,树木站在高处眺望思索,河水在泥土下呢喃私语,小路氤氲着泥土的气息,伸向绿意深处。
有一户洞开的门,是人家,还是单位?许多年前,这里是一处农场,半山腰的窑洞依稀可见,似乎还有当年的人声喧哗和炊烟袅袅。坝上红旗招展,坝下挥汗如雨,人海泛波,涛声依旧。时间刮着无情的风,夹杂着雨雪,呼啸而来,这些倔强的身影迎风而立,头发渐渐花白。寒冬腊月,终于干枯成朔风中的芦苇。回望岁月,令人不胜唏嘘。
以为是幽深的杂草丛生地,更以为那一排排简易房是农场的陈年遗迹,一个男人从深处走过来,像是来自泥土中,又像是从一棵树上跳下来,弥漫着奇幻。如果你独自一个人,甚至要怀疑眼前的他是不是真实的,尽管周围有三五处房屋掩映在树丛中。男人披着阳光而来,步伐坚定,不容置疑。听到一行七八人的喧闹,再看这个穿一件短裤的男子,胆子大起来。试着一问,回答里面是养猪场。
同行的人一个个像蹦蹦跳跳的小鸟,争相往前飞,寻觅最美的风景。我是众里寻她千百度,陌路而行,走到穷途,返身,就想把来时的路细细回味一遍。比如,那朵腰肢纤细的白花,叫曼陀罗,也有其他颜色的;那株摇曳的带刺的绿疙瘩,顶着粉中带紫的盖头,竟然唤作“老鼠他舅”;半坡上铺满了墨绿的冰草,密密的,比织毯还要有层次感,唯独有一段三米多宽,从高处倾泻下来,枯黄一片,好像专为变色而来;玉米地里,绿草茂盛,俨然小动物和小虫子的乐园,有野兔紧张地盯着我看。我能感觉到它的一呼一吸和心跳,却无法断定小眼睛眨巴在哪一棵玉米背后。
一个女人,提着篮子,与我擦肩而过。心事满满,篮子也变沉了。她是不是那个男人的妻子?是不是要赶在夕阳下山前牵回路边吃草的奶山羊,但奶山羊早被那个男人拉回养猪场了?她的篮子里装着什么?镰刀和青草、馒头和小葱,还是疲惫和沧桑?
一个骑行者,装备十足,山地自行车音响放开歌喉,旁若无人,似乎在坝上举行个人专场演唱会。歌声缭绕,人影晃动,一点点从山脚往塬上盘旋。远看,像极了一只斑斓的昆虫,不知疲倦,陶醉着自己,与整个王家湾互动,浑然一体。
时光像是画家,拿出一支如椽之笔,从那片呼风唤雨的玉米地开始快速地涂抹,追着夕阳和草木的剪影,暴风骤雨般,勾勒出无边的夜色,只留下深邃渺远的星空。笔尖轻轻一染,一牙新月跃然升空。
夜风飒爽,坐在塬上人家的院子里,透过朦胧的树梢,凝望月华,依稀可见:王家湾,一个男人迎面而来,一个女人擦肩而过,一个骑行者孤独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