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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雨

作者: 朱小平2023/08/30现代散文

天青色,烟雨空蒙,使得清晨跟黄昏一般苍茫。我顶着风帽,遮挡住头上若有若无的霏霏霪湿,双手插进衣兜,信步闲走在去菜场的沿江老路上。

向前走着,天亮了很多。大抵是因这萧萧褐叶送来的寒声,路面鞋迹比往日稀罕,旧尘埃新湿土斑斓一地。江底石部分裸露,几洼浅水固若冰封。岸壁早先墨绿的灌木丛,枯索已久,不诱鸦雀栖歇,那低矮蓬散的硬根蔸干枝杈上,沾了晶莹的细碎雨露珠花。它们潜伏着一股子刚韧劲儿,静默地蓄势,只待一个春天的勃发。

在需要拐弯的桥头,雨忽然落出了响动。"沙沙"声簌簌扑打着我的覆膜羽绒服面料,霎时浸氲我一身凌乱的"逗号".我知道,不宜在冬雨中停顿逗留太久,那样会招来更凛冽的风雨,或者更泥泞的前路。我只是在桥上看了看水。江中固若冰封的几洼浅水,此时,像一朵朵素面朝天的怒放的绣球花。"怒放"一词,携带着旺盛的生命力,激活意慵心懒的我,开始跑了。

跑上桥,我偶遇一个小小少年。少年从我侧面冲上前,乌黑茂密的寸发直竖,闪光油亮。他似乎并不胆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跑两步快的,又转身慢缓退步,嬉笑着回应在雨中呼喊他的爷爷。爷爷疾步赶到少年身边,衣袖慌乱地拂拭着眼前的雨雾,取下自己的冬帽,麻溜护盖住少年的头顶,又连忙接过少年越发沉甸的书包,挥手示意少年快跑。爷爷则敞着疏秃白头,怡然前行,尽管步履有些踉跄。

这一幕,仿佛让我看到了他们的过去和未来:那年老的爷爷,曾经也是在风雨中奔跑的少年;那少年,有一天也会成为追逐孙子的爷爷。

这一幕,仿佛又在重现:我与爷爷,很多年前一起在大湖中央,摇船划桨跑雨的情形。

我也是少年这般大小。水乡渔村的孩子,除去上学的任务,还要包揽各种力所能及的农活与家务。爷爷去荒野路径或湖畔陡坡割鱼草,必定叫我随行当助手。从春草绿割到秋草黄,直到立冬后,鱼沉在塘底喝水养生,我才可以休息。割鱼草最怕碰到雨,然而这么漫长的割草期,难免会碰到雨。淋湿的泥路,容易打滑摔跤;雨淋过的鱼草,更加沉重,肩挑着担子,想跑也跑不动。割鱼草,是我讨厌却又无力抗拒的劳神累活。渔村周遭的草,总是长不赢鱼塘里的鱼。

路岸上的草割尽了,有一天爷爷划着尖翘的小木船,在浩渺的荒湖中央,觅到一片长满巴根草的绿洲。他惊喜折回家,急切地带上锋利的镰刀、牢实的簸箕,和灵泛如猴的我,一篙子轻稳地撑离湖岸,娴熟地摇着桨,轻快地驶向湖心。奶奶在斜阳里对着船尾叮嘱:"起风啦,当心雨。"爷爷当她的话是"耳边风".爷爷怕风会吹掉今夜的月亮,对我说,明天白日里,眼尖的人多了,肥沃的巴根草,就会飘洒到别人家的鱼塘。

风很快就把夕阳吹走了,我和爷爷也已收割了一节船舱头的嫩芽巴根草。我坐在船头,爷爷在船中摇桨,我看见乌云滚滚倒映在湖面。不远处,自天空传来"哗哗"的瀑布飞流声。爷爷表情凝重,摘下斗笠放在我头上,瞬间便听得斗笠叮叮当当作响。湖面的水横着冲,天上的雨直着撞,船舱的雨水倾盆,压得船舷贴近湖面。爷爷一边奋力摇桨,一边高声命令我:"快拿簸箕,舀掉船舱里的水,不要停!"

雨不住我也不能罢手,疲惫中抬头,目见之处皆茫茫,雨的前面还是雨,为什么要跑?爷爷昂起下巴:"嘞,岸就在那里!"他没有解说可能出现沉船的危险吓退我,而是用希望乍现的口吻,驱散我内心的恐惧,激励我勇敢并坚持。

我们终于在天黑之前跑过了那场雨。

年少时那次跑雨的成功,一直照耀着我之后那些偶尔黯淡的日子。

我回到当下。此时,少年在学校门口拍了拍衣服上的水滴,把冬帽戴回了爷爷头上。雨小了,爷爷解开外衣扣,似有一股热流涌动。我也不觉寒冷。

虽然说人是跑不赢雨的,但只要你跑得够久,任何雨,都是阵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