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梆子,情思悠长
清晨,远山和朝阳还在相拥而眠,山野村庄一片浓墨。
我和福红并肩行走,路不平,还崎岖,天天走脚下倒也不趔趄。鸡鸣、犬吠、鹅叫、流水哗啦啦……三两颗星星在天边眨着眼睛,朦朦胧胧,冷露湿重。
前后三三两两的,走着其他人,都是同学,同班的,同级的,至少也是同校的。一声梆子响,敲破了充盈天地间的静,也敲破了夜的黑。东山放出的鱼肚白,佝偻出一个带弧度的人影,左手拿梆子,右手执小棍儿,身前一辆平板车,热乎新鲜的豆腐味儿使得晨露更加湿重。我张嘴喊了一声“大爷”,一声“嗯”闷在梆子声中。我瞥一眼旁边的福红,身前身后不少目光也瞥过来,还有人吃吃地笑。福红噘着嘴、昂着头快步走过去,我脸上也挂起笑快步跟上去。聪明的你一定猜到了:敲梆子的人是福红的父亲。
鱼肚越来越白,村庄山野,庄稼小路,渐渐露出眉眼,炊烟袅袅婷婷,天地生动起来。
福红家与我家住在一条街上,隔着两户人家和一条南北路。当乡人们抡起连枷打起豆子时,就到了白露。秋末,农活儿渐歇,忙碌一年的乡人不再被节气撵着上山下地,收起犁耙锄头,将耕牛赶进厢屋,开始冬藏,但依然忙活。乡人的话朴素至极:只要活着就得忙,要想好好活着更得忙。
乡间小路上,一辆自行车和一辆牛车迎头遇见。自行车问牛车:忙什么呢?牛车回答:忙着活呗。两串爽朗的笑声滚荡在山野间。
再遇见,自行车又问啦:忙活什么呢?牛车回答:上山送粪。
当忙和活连在一起,大家似乎只记住了忙,却忘了忙是为了什么,感受更多的是累、乱、急,忽略了带你上路奔忙的希望和由此带来的快乐、欢愉,甚至惊喜。
都冬藏了还忙活什么呢?各家有各家的副业。福红家的副业就是做豆腐。深夜,人和狗都睡了,鸡鸭鹅猪也都趴窝了,只有她家的灯亮着,热气氤氲着小小的房子。从门窗和烟囱泄露出来的烟依依袅袅,跟昏黄的灯光一起,给寒冷的冬带来一丝温暖,也让夜更加宁静。
有时,母亲会让我捧着一小瓢豆子去福红家换回一小块豆腐,装点一下只有地瓜、饼子和熥白菜的冬日餐桌。别看豆腐再素净不过,却曾给那些年苍白的冬天带来许多颜色。到年根,母亲大方起来,端出一盆豆子,双手交给福红妈。几天后,福红推来一整包热气腾腾的豆腐。热豆腐的香气,勾着我们的馋虫,眼珠子更是直勾勾的。平常总会先割个小角塞到我们嘴里的母亲,此时严厉告诫:供养(除夕夜祭祀)以前,谁都不准动!嘴馋、偶有偷吃的我们,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敬畏先人是父母从小的教诲。
其实我最感兴趣的是福红爸爸手里的梆子,小枕头一样长扁,乌黑油亮,小棍儿一敲,声音悠长。我很想拿来摸一摸,敲一敲,可我连近距离瞧瞧都不曾有过。福红妈妈膀大腰圆、能言善谈,福红爸爸驼背寡言、不苟言笑,从未见他跟小孩子说过话,我们都不敢靠近他。
年前,我跟朋友去明泉村参观。刚下车,就看见一条长长的巷子,自东向西,顺势而下,尽头隐在晨雾中。梆子声从巷子深处,由里而外,越来越近,一个女人推着平板车,踏着冰雪路,走几步停一下,拿起梆子敲几下。梆子声连接了记忆中的梆子,也勾起我少时的遗憾。我热切地要过女人手中的梆子,细细摩挲。也是小枕头样儿,白白的,扁扁的,肚子侧面被抠了一个细细的长方形的口,散发出木头的味道。看起来,跟福红爸爸的梆子不一样。我右手握着细白的敲棍,在梆子上敲了一下,响声中带着潮气。我又敲了一下,潮气中带着湿气。或许是雪融化后潮湿了空气。
“昨天木匠刚做的。”女人说,“敲棍儿也是新的,还涩,声不亮。”
“你做豆腐多少年了?”
“很多年了。俺公公那阵儿就揍(方言音,即做),后来俺老头儿揍。以前都是他推出来卖,现在他去厂里打工了,只能我出来卖了。”
“白天打工,晚上做豆腐?太累了吧。”
“买了个小机器,不是和以前那样人工用大笸箩揍了。那样确实太累了。俺老头儿打工的厂子就呆(方言音,在的意思)村里。”女人往北一指,那儿有个公司。
“本来说今天不揍豆腐了,可他早早回来了,就揍了。俺公公更是放不下,他说这周围村的人都爱吃,外面买的没有豆腐味儿。”
“给我来两块吧,我要这两个角边。”过年买豆腐的仪式感没有缺失,“都富”“兜福”的愿景早已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