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又是菜花黄
"奶奶——奶奶——"小睿程又对着我手机里母亲的相片叫开了，"爸爸，奶奶能听到我叫她吗？"
"能听到，奶奶听你叫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眶湿润起来。
又是一年春，故乡的油菜花又开成一片片金黄了吧，而母亲已离开我们4年了。母亲1949年生人，个头不高，身材偏瘦，剪一头她们那辈人常见的短发。
母亲生我时大出血几近昏迷，后来吃了两大碗红糖煮饼，才缓过劲来。我和母亲同属牛。3年后，家里又添了妹妹。
父亲从小双眼高度近视，早年在外村教学，后来才调到本村的小学。家里种的几亩田，母亲一点不比别人家落后，家里还养着猪，家里田里，很多时候都是母亲一人日夜操劳。
12岁那年，父亲送我到县城读书，寄宿姑妈家，从此开始了我与家人聚少离多的生活。至今难忘，小小的我，刚离开母亲时那份想家的无奈和煎熬。一天放学后，听说母亲上街了，正从帮船口往姑妈家走着，我连忙转头向帮船口跑去。老远看到对面走来的母亲时，我禁不住放声哭喊着冲过去抱着母亲不放，似乎有满肚子的委屈和苦水要向母亲诉说。母亲搂着我，擦擦我的泪，不住地说"心肝、心肝……"每到周末的下午，母亲会放下要做的事，等我回来。我有时会赶上村里的帮船，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多数时候，是赶邻村的最后一班帮船，下船后再往家飞奔三四里路。我会骑自行车后，周末放学直接骑车到与村子相对的上官河渡口，放开嗓子喊几声"过河——过河——",摆渡的老叔就会荡着渡船过来。有时，碰上刮风下雨，天黑得早，老叔收工也早，我在河边"过河——过河——"大喊了好几声，正有点绝望，就隐约听见风雨中传来母亲的声音："满刚，别怕啊，妈妈马上来了——"不一会儿，浪涛正紧的大河面上，那个模糊的飘摇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母亲荡着小船，一桨一桨摇摇晃晃地靠了过来……
头几年，母亲每星期给我一块钱零用钱。后来在学校寄宿吃食堂，涨成了十块。当时因为父亲负责学校办厂经营不善，连累家里经济陷入困顿，母亲连家养的鸡生的鸡蛋都舍不得吃，收在一个绿色瓦罐里，攒一段时间卖一次。而我偏偏这时迷上了书法，常用生活费买一些字帖、毛笔、宣纸以及书法和文学类杂志。多年后，母亲还为此过意不去，"那时给你的生活费太少了，让你不舍得买着吃。"
高中毕业那年，家里种了好几亩棉花田。落榜返家，正是棉花收摘的季节，我每天陪母亲在一人高的棉花地里摘棉花，心里并不安分：什么时候才能为家里分忧，让母亲享享福？！当年底，我参军来到驻山东淄博的某部军营。母亲在家不放心，想我时常一个人哭。好在我在部队发展顺利，由士兵提为军官，母亲很是欣慰。
每次我回老家，是母亲最开心的日子。她早早地就收拾好床铺，准备好我最爱吃的家乡菜，竖起耳朵留意门口巷子上的脚步声，平日这里疼那里痛的小毛病，全不见了。我要离开的前一晚，母亲总和我说说谈谈到很晚，嘱咐我在外当用的钱不要省，记得少喝酒，出门要多带衣服，"六月天出门还带寒衣呢"……总有说不完的话。第二天早上，送我上车，冲我挥挥手，车都走出好远了，她还站在那儿。
母亲一直盼着能抱上孙子。国家实施两孩政策后，母亲就动员我们再生个孩子。天遂人愿。2017年6月，儿子睿程出生，母亲乐得合不拢嘴，想起来就看一看摸一摸抱一抱，笑嘻嘻地对我说："和你小时候一个样子！"2018年春节回老家，父母特意为小孙子补办了满月酒。离开老家时，母亲安慰我们说，再过个把月，等过了清明，就上山东去带孙子。
家乡的油菜花已经盛开，眼看清明节就要到了。农历二月十三日一早，窗外似有薄薄雾霾，手机急促地响了，是妹妹打来的。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妹妹从没在这个点给我打过电话："妈妈突发脑出血，病危抢救。"几分钟后，手机里传来妹妹的哭声："哥哥，妈妈走了……"多年来心底最担心最害怕接到的这个电话，蓦地让我浑身发软，脚步打漂。强打精神，火速携一家人往江苏兴化老家赶，一路上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脑海里闪过的全是记忆中母亲的点点滴滴，泪水不停地默默地流。多希望这是一场梦啊，咬咬嘴唇，分明感到疼。回到老家，门口堆满了冥纸，几捆烧纸正在一边燃着烟，母亲安详地躺在堂屋心的席子上。两个伯母架着站不住的我，泣不成声："粉英啊，满刚回来了哇！你成天念着的儿孙一家人回来呀哇！"我跪在母亲身边，号啕大哭，耳边仿佛响起那首熟悉的歌——
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
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
你爱吃的那三鲜馅儿
有人她给你包
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
你身在那他乡中有人在牵挂
你回到那家里边有人沏热茶
你躺在那病床上有人她掉眼泪
你露出那笑容时有人乐开花
……
第二年的11月25日，农历十月二十九，父亲请人将母亲的骨灰安葬在村南王家垛子西南角，紧挨着爷爷奶奶坟墓东侧。站在那里，可以望见母亲娘家平旺庄的田地和人家。送母亲下葬的一路上，我在心中默默地对母亲说："妈妈，儿知道您不舍得离开我，让我抱紧您！您永远活在儿子的心中。"
我把母亲的相片拍在手机里，想她的时候，便打开默默注视一番。小睿程一岁半时开始咿呀叫人。我指着母亲的相片告诉他，这是奶奶。他竟对着相片奶声奶气地喊起来："奶奶——奶奶——",后来，时常煞有介事地让我打开手机里的照片，还要喊奶奶。看他那虎头虎脑的小模样，我常暗自感叹：母亲要是活着，该有多欢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