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物语

秋初，上班途中经过林业队旧址边一片绽放的野菊花丛。大概有上千株的样子，每株都绽放着十几朵野菊花，素雅，静寂，不妖不艳，有蜂蝶翩跹留连飞舞在花丛间，微风一吹，野菊花淡淡的幽香，散溢在空气里，沁入心肺。一朵朵野菊花轻轻摇曳着，像要对我讲述什么，它们一定是把我当成亲人了。

野菊花生长在这里许多年，父亲年轻时就有了。

父亲一生独爱野菊花，写得一手好字的他，把他熟读的有关描写野菊花的唐诗宋词，端端正正抄写在牛皮纸线装的日记本上。我在他病逝后整理他的藏书时，偶然发现了他珍藏多年的日记本。那是他在林业队当会计时用牛皮纸裁剪用线绳自制的。封面是毛笔勾勒的一株野菊花，翻开牛皮纸日记，扉页上抄写的是一首唐朝诗人王建的《野菊》：“晚艳出荒篱，冷香著秋水。忆向山中见，伴蛩石壁里。”诗歌写于唐朝贞元八年（公元792年），王建学成。根据唐代科举制度规定，读书人要由地方掌管选举的官员选送长安应试，而王建游学异乡，无人延誉识拔，结果到处碰壁，无功而返，山居期间，王建创作此作品。

此诗正切合父亲当时的心境，父亲年轻时聪慧好学，成绩在年级组名列前茅，但因家里兄弟姊妹多，父亲又是家中老大，被迫辍学。在辍学回家务农的那段日子里，父亲博览群书，和民间艺人学习笛子和二胡演奏，同时也擅长京剧等曲艺。参加过几次文艺汇演，在乌兰牧骑招演员时，因不会舞蹈没有圆梦，因为乌兰牧骑选拔演员的标准是吹拉弹唱舞都得全面，要达到一专多能，父亲遗憾地落选了。不善言辞的父亲把这件事深埋在心里，不能一吐为快，整日郁郁寡欢。正好林业队队部附近有一丛野菊花，他每天劳动间隙独自一个人坐在野菊花丛边沉思。有时，翻看他的藏书，特别是唐诗宋词里有关描写野菊花的诗句，他都一一抄写在日记本上。

记得第二页抄写的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野菊》：“苦竹园南椒坞边，微香冉冉泪涓涓。已悲节物同寒雁，忍委芳心与暮蝉。”此诗写于唐大中三年秋天（公元849年），此时李商隐任京兆留参军，是一个没有实际作用的闲职，诗人精神上正处于非常苦闷的阶段。正好与诗中野菊花生长环境的压抑相契合，触景感怀，咏物托意。这是父亲当时情绪的真实想法吗？“微香冉冉泪涓涓”。如果野菊花有灵魂有思想，这是野菊花的心胸吗？“忍委芳心与暮蝉”，绝对不是，野菊花年年独自开放，偏安一隅，父亲把有关野菊花的诗句抄写在日记本上，是那些默默无闻的野菊花和抄在日记本上的诗句激励父亲走出了那段沮丧的日子。

那块生长野菊花的地，土质非常肥沃，林业队长本打算开垦出来种菜，被父亲劝阻，那丛野菊花得以保护下来。有一次，父亲在酒厂托人买了上好的小烧酒，采了些野菊花泡酒，几天后，经过野菊花浸泡过的小烧酒黄澄澄的，颜色非常漂亮。还没等父亲把泡好的野菊花酒给爷爷送去，发生了一件父母初相逢的美好故事。

当时过中秋节，林业队给每个社员分一斤白面，负责分面的是做会计的父亲，有一个社员把分到的白面拿家后倒出一些，返回来诬赖父亲缺斤少两，又找来队长评理，父亲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只好把自己应得的白面赔给那个社员。受了诬赖的父亲一气之下，把准备送给爷爷的野菊花酒喝了精光，酩酊大醉，这是父亲平生第一次喝酒，醉倒在野菊花丛中昏睡过去，正好被割猪菜的母亲发现。父亲向母亲倾诉自己的遭遇，母亲理解父亲的为人，宽慰着父亲，两个年轻人萌生了情愫，开始了相濡以沫的一生。

母亲身体不好，特别是生二弟那年，还没出月子就偷偷做起了针线活，落下了眼疾，用眼时间稍微长一点，就模糊不清，流泪不止。村庄离城镇偏远，缺医少药，父亲查了许多中药书，在《本草纲目》上查到野菊花干燥头状花序，有“治痈肿疔毒，瘰疬眼癔。”正好林业队边那片野菊花开得正盛，父亲采了花色上好的野菊花，小心翼翼地均匀摆放在家里的五六个细箩筛上，在庭院明媚的阳光下晾晒。野菊花晒干后父亲又从爷爷家拿来陶罐，取村西的泉水将野菊花放在陶罐里，用炭火慢熬，将野菊花水给母亲喝，再将熬过的野菊花敷在母亲的眼睛上。过了一段时间母亲的眼疾有了缓解，野菊花就以这样的方式，走进了我家，它特殊的药效流淌在母亲的血液里。

我时常梦到这样的场景：满庭院的细箩筛晾晒着金黄色的野菊花，花香四溢，母亲在花香中戴着铜顶针做着针线活，针脚细细密密……

实行生产责任制后，林业队解散，耕地都分到户。父亲用我家的地与那片野菊花相邻的田地人家互换，野菊花在父亲的护佑下，一年一年花开花落。父母去世后，这些故事隐匿在野菊花丛里了。每次路过那片野菊花丛，我都会驻足停留一会，静静听一朵一朵绽放的野菊花讲述从前与父母有关的故事。

深秋，经过一场秋霜后，野菊的枝叶和花瓣上铺着一层晶莹的霜花，渐渐枯萎，一朵一朵野菊花在秋风的吹拂中飘落，它们也许是季节一篇故事中的一段词组或者标点符号，一篇故事结尾了，另一个故事正在精彩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