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西瓜皮
夏日晚餐后,父亲招呼大家开西瓜。刀尖一碰到瓜皮,整只瓜应声裂成两半。众人闻声趋前,不禁都赞一声好。将瓜分成一瓤一瓤后,再用小刀分离皮肉。殷红瓜肉被切成块状,逐一添到个人碗中。用叉子叉起,咬下一口,果然清甜多汁。
吃毕,剩下瓜皮。母亲照例从厨房取了削皮刀来,把瓜最外层的黑绿色外衣刮掉,只留下白玉色的西瓜皮。我们家的规矩,是将西瓜皮切成细丝,放些盐搅动静置。待逼出水分后,用醋和糖一拌,就是夜里餐桌上绝好的佐饭小菜。有时,也切一份黄瓜丝同拌在一起。西瓜皮清脆,黄瓜丝柔中带韧。两者都淡绿雅致,咀嚼入口,全是清凉消夏的滋味。
年年夏天都吃西瓜,年年夏天的餐桌上都有凉拌西瓜皮这道菜。今年一如既往,吃罢西瓜后,我看着桌边的母亲给瓜皮逐一削外衣。我忽然想到问,“有人不吃西瓜皮吗?”我妈说:“当然有啊,外婆就不吃西瓜皮。”
我愕然道:“外婆厉行节俭,当年经历食物紧缺年代,怎么会明知西瓜皮能做菜,还把西瓜皮白白扔掉?”
我妈说,因为我们家楼下邻居的缘故。
我母亲从小住在天潼路附近的一处石库门中。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幢楼内已是七八家人合住。上世纪80年代初,我还是孩童时曾随母亲去过,印象不深。但记得有道木头楼梯,我跑上跑下觉得脚步声咚咚咚回响,十分新奇好玩。因此也就记住了外婆家住在二楼。
外婆家住二楼。底楼另住一户六口之家。夫妻二人中,丈夫在饮食店做跑堂,妻子在里弄生产组做工,底下一共生养四个孩子,后来又添了从乡下来的老人,不免经济拮据。但上海的里弄有上海人界限分明的隐私规则。邻居自己不诉苦,便谁也不问。
一次,外公吃了西瓜后,将瓜皮瓜子兜在一起,扔到弄堂里的泔脚桶去。未及回身,就看到一个身影从旁边蹿出来,伸手把外公刚扔的垃圾捡走了。定睛一看,就是楼下那户人家四个孩子中的一个。
过几天,这户人家到楼上晒台上,将一箩东西放开晾晒。这本来是当时主妇居家时的寻常举动。但外婆无意张望一眼时,不禁呀了一声。这户人家到晒台来晒的不是别的,而是一箩西瓜皮。
原来他们家的孩子捡走西瓜皮后,回家交给父母清洗干净,又切成粗条,涂上甜面酱腌制。等晾晒后,是要做成菜来下饭的。
从此以后,外公就和外婆说,我们不吃西瓜皮。每一次,外婆家吃过西瓜后,就把瓜皮特意放在泔脚桶外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潜意识里,外公想方便那家的孩子去取。有一次,外公买来西瓜后切开一看,淡而发白,当时我母亲等一众兄弟姐妹都不想吃。外公就让我妈把西瓜扔掉。我妈提着两半西瓜,刚放到泔脚桶处,才刚转身,就看见楼下的小妹妹掏起这两半寡味的西瓜,啊呜啊呜吃肉。
那时外婆家也不富裕。家中三代十来口人,全靠外公外婆两双手在工厂的微薄收入糊口。但相比楼下这家人家,起码夏天还能吃得起西瓜。
我妈妈说,她记得那家人家的孩子到了要读书的年纪,那做饮食店跑堂的父亲交不出学费。只能去卖血换钱。
后来呢?我问妈妈。
上世纪90年代,外婆一家已经搬到浦东。从此我不再随母亲去天潼路的那条里弄。大约十年前,听说天潼路一带的旧里要拆,我和父亲曾陪母亲去寻访忆旧。才走进弄堂,兜头就是一个公共厕所,弄堂里的男人略背着行人转过身去,就站着小便。走进里弄深处,处处逼仄。人要侧身而行。迎面撞到几个人,都已经是新一批外来务工者面孔,言语交谈间,不闻上海话。
我记得那些窗户和门缝里,七十二家房客晒出衣服如万国旗。从建筑中穿过,这里露出一截洗衣机出水管,那里露出一截空调外机的管子,滴滴答答,到处滴水。泛着油腻光彩的泡沫咕噜噜从街面上淌过,弄得个个屋角生苔。
母亲不忍细看。逃也似的拉着我的手走了。
从小到大,无数个夏夜,妈妈曾饱含深情和我说过那个弄堂里的一切。从宁波来沪的外公外婆在那里安家添丁,石库门里有明亮的前厢房,有兄弟姐妹吵吵闹闹长大的后厢房,有和邻居一起做煤饼的晒台,有和家人一起乘凉说故事的躺椅,有养过的小狗、懂事的猫,有在拂晓时分和小姐妹一起去排队买菜后,回家时显得格外温暖的煤炉。当时的里弄像一个宽厚的长辈,容纳下到上海寻生活的老一代移民。守护他们和他们的后裔经历战乱、进入和平、熬过饥馑、等来丰饶。
但在我的面前,它们真的已经非常非常老旧。是到了要被更新的时候。
妈妈说,后来楼下这户人家的父母早早身故。改革开放后,几个子女开始做生意。听说他们去外地批发服装过来卖。到底天潼路就毗邻七浦路服装批发市场。“也许已经非常发财,完全改变了生活处境。”母亲说着,整理好了所有西瓜皮。
一瓣一瓣被削刀刮干净的西瓜皮,躺在干净的盘子里。闪闪白光,如一弯弯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