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
“欢欢”是一头猪。那是一头生长在蹉跎岁月,后意外死亡,经常从我记忆里浮出的苦命的猪。
1969年秋天,我家响应居民下乡号召,离开了世代生活的县城,一家老少6口迁往汉江以南、巴山深处的金洞公社木场大队第3生产队一组安家落户。
在乡下生活的地方,小地名叫硫黄矿。那些大跃进年代修的炼矿炉,20世纪70年代初,大部分还健在。只是当年的矿工,早已不知去向。
生产队把我们安排住在一户成分是上中农家的两间上房里。房主叫刘德才,是个在大队小有名气的木匠。平时主要是帮人做些箱柜、盆桶、木梢、桌椅、棺材、板凳或犁杷、油榨等农具和家具,日子过得相对滋润。那年月,乡下的铁匠、木匠、石匠、瓦匠、漆匠、篾匠、骟匠、皮匠等8大匠特别吃香,受人尊重。古人云,马不吃夜草不肥。他们这些人,那时都是有“夜草”吃的,是农村的香饽饽。记得刘德才的老伴姓王,大名却从来没听人喊过,我们叫她王姨。王姨身长力大,平时言辞极少,做农活是一把好手,只是长相有些困难。 所以常年走乡串户的刘德才就有了许多风流韵事,这些是否传到王姨耳朵,不得而知。只是在夜晚,经常会听到隔壁传来低沉的打骂声、啜泣声。让人难以入眠。
刘德才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初冬,女儿叫大莲。
初冬为兄,为人蛮和善,他自小跟父亲学手艺,20岁后,一手木活已做得有板有眼。只是他自小肺上有病,一咳嗽就接不上气、翻白眼,近30岁才聚了一个长沙白脸女子,婚后生有一女。后来听说,刘德才夫妻在20世纪90年代相继去世后,初冬媳妇也得绞肠痧死了,越明年,不到50岁的初冬也亡了。
至此,这一家人就废了,房子也空了。
大莲属狗,长我一岁,从小身高有力,且姓格外向。她平时和我一起上学,一起上山放牛、拾柴、寻猪草,一起玩耍。我们同在5里外一个叫玉皇庙的小学读书,她读三年级,我读四年级,我们坐在一个教室上课,就是那种当年流行的复试班。一个老师,讲完四年级语文,布置我们做作业,又给三年级讲数学。大莲做农活是一把好手,学习却白菜,所以经常是我帮她做作业,她替我担水、打柴、寻猪草,我们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平时,她还经常带些吃的给我,自然,我也从她那里也学到了不少农村知识。
上完小学,大莲就回家做农活了。我却一直从公社初中读到县城中学,加上后来我们自己建了房,搬至河东居住后,来往就稀了。我高中毕业那年,得知大莲爱上了我二哥,若不是因1978年居民返城导致一段乡村恋情夭折,大莲可能会成为我的二嫂。再后来听说她嫁给了本组梁姓小伙,现在常年居住在深圳带孙子。这是后话。
在乡下生活第2年,身体本来虚弱的母亲就病了,是那种很严重的癌症。但父亲一直瞒着母亲和我们。当时里家倾其所有,借债把母亲送进县医院住院治疗,因当时医疗条件所限,她终因不治出院。半年后,母亲因病情恶化,于1971年冬月丢下我们走了。
母亲出殡那天,雪好大呀。我们兄弟哭的山风呜咽,四野噤声,天地动容,泪水和雨水搅在一起。看到我们几个年幼的孩子,四邻和前来帮忙的人都哭了,天也哭了,风也呜呜地哭了。
母亲没了,我家的天塌了一半。这一年大哥17岁,二哥14岁,我12岁,弟弟7岁。母亲走了,可是日子还得过呀。此后,父亲一个人当爹又当娘,把我们四兄弟慢慢抚养成人。
那年月,生产队里社员每家一年都要养一头或两头猪,一半完任务,一半自己吃。
可是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阴雨。谁能想到,在腊月,我家仅有的一头猪被豹子叼走了。
这可是我们精心喂了一年,准备过年的一头猪啊。春天,父亲把它捉回来时,它还不到5斤重。每个周末,我都带上弟弟满山给寻猪草,好几次弟弟的手脚被刺扎破了,他也不哭。我也记不清被土蜂蛰了多少次,手划破了多少回。
我家养的那头猪,一身黑毛,头上却有几块白色花纹,它吃东西从不挑食,吃完后玩一会,就去睡觉,可爱极了,我们给它取名“欢欢”。 平时,“欢欢”和我们可亲热了,每次我们去喂它时,它总是高兴地“哼哼”着跑过来,扬起头舔我们的手,吃东西时低着头,嘴里发出很大的“嘭嘭”声,吃饱了就在圈里撒着欢给我们跳舞,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
冬月,“欢欢”已长到80多斤了。父亲盘算着,待进了腊月,就把猪杀掉,卖给供销社一半交任务,给我们兄弟每人添置一身新衣服,再买点豆腐、粉条啥过年的细菜,还要给我和弟弟预留下学期学费。另一半肉和头、肚等下水除了过年吃些,余下的要支持我们来年一年的生活所需。
父亲说,穷在一年,富在一天。我们一家人的幸福都寄托在“欢欢”身上。我们期待着。可是现在,猪没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希望变成了绝望。
事后听父亲讲,那天夜里3点多,他听见猪叫声后,急忙穿上衣服,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木棒赶到猪圈时,看见猪暖圈门被掀倒,猪已不知去向。
父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翌日天刚亮,他就带上柴刀、绳索,叫上二哥去找猪。
他们沿着豹子拖拉猪的爪印寻找,从马鞍梁到秧田湾,从三涧河北到三涧河南,最后听何石匠说他家的麻虎(狗名)昨晚叫了一夜,怕是发现大东西了(野兽)。沿着这个线索,父亲和二哥终于在何家门前坎下秧田里,找到了豹子没吃完、埋起来的半头猪。
下午放学回家,听说了“欢欢”的遭遇后,我和弟弟都哭了。
挨千刀的、短命儿的、天杀的、有娘养没娘教的……我们拼命地诅咒那只豹子。三哥,你说豹子是不是阶级敌人?弟弟问我。肯定是。我满腔仇恨地回答。
后来,父亲把那半头猪扛回家,把豹子咬过的地方剔除,洗净后,用开水烫了毛,称了一下,还有20多斤呢。
这一年,我们吃着死猪肉,捱过了又一个年关。
春天,父亲又捉回了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猪崽。一家人又有了新的盼头,和希望。
当我写下这篇文章,似乎完成了某种冥冥之中的托付,也算是对自己童年生活的一种怀念,或命运关照。
当年那头叫“欢欢”的苦命的猪,不知已转世多少代了。
20世纪70年代初,因种种不便言说的原因,我们所在的大队山林被过度砍伐,野生动物生存环境一渡严重恶化。于是,豹、狼、豺、狐和野猪等经常在夜晚甚至白天潜入村庄,咬死猪、牛、羊和鸡、鸭、兔等家离家畜,祸害庄稼,严重影响了当地农民的生产、生活。记得第2年,公社还专门组织了一支武装打猎队, 20多人在山转了一个多月,结果连一根野兽的毛都没打倒,打猎队就解散了。
那都是些神虫,有灵性的,咋能随便打得到哟。住在魏家坡的魏先生说。
至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发生的那些偶然的、必然的因果关系,这些深奥的命题,我说不清。
岁月走得太快了,一眨眼50年过去了。许多年前发生在大巴山深处的童年旧事,随着岁月的流逝,大部分已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况且是一头普通的、平凡的猪。
我属猪,今年是我的本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