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醒来
秋日闲暇,我带着泪眼捧读余秋雨散文《门孔》。得知一代影视大咖谢晋的儿子谢衍于2008年9月23日走后,次日,一杭州朋友就邀请谢晋去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也刚刚丧子的叶明。两人一见面就抱住了,号啕大哭。“他们两人,前些天都为自己的儿子哭过无数次,但还要找一个机会,不刺激妻子,不为难下属,抱住一个人,一个经得起用力抱的人,痛快淋漓、回肠荡气地哭一哭。那天谢晋导演的哭声,像虎啸,像狼嚎,像龙吟,像狮吼,把他以前拍过的那么多电影里的哭,全都收纳了,又全都释放了。那天,秋风起于杭州,连西湖都在呜咽。”
读到此处,我心一揪,心酸的眼泪随即迸涌,陡然想起两年前儿子走后的那段心疼心绞的时光滋味。
有首歌叫《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谁能体会男人的伤悲,有谁看到男人苦涩泪,心力交瘁举起酒一杯,谁是谁非把自己麻醉,谁能体会男人的伤悲,有谁知道我心早已碎……”
暗地里,我一遍一遍地听,一次一次地流下苦涩泪。
这个世界上,不是男人不哭,只是男人的眼泪是深埋在心底的玉泉水,哪怕泰山压顶,还得把生活扛起,他们即使有泪崩的理由,也要“打断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吞。草长莺飞时,他们白天追着风雨,夜晚赶着星辰,或汗流浃背,或孤灯伴影。秋风落叶处,他们一只眼睁着仰望苍穹,一只眼闭目沉思过往。
谢晋与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个小孩,脑瓜子正常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谢衍。谢衍的两个弟弟,都严重弱智,姐姐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谢晋每天奔命奔忙,无暇顾及,每天拖着他那高大而疲惫的身子一步步走进家门,满脑壳都是儿女们不祥的图像。一阵长吁短叹后,他仍要使劲抬起头,堆满笑容,从从容容。
人人都是父母肉长,人人都有儿女情长。男人的哭声,真的“像虎啸,像狼嚎,像龙吟,像狮吼”,他们脚下的道路好长好陡峭,他们的内心都装着日月星辰。
谢晋导演,他把《芙蓉镇》《牧马人》《天云山传奇》《清凉寺钟声》《高山下的花环》《最后的贵族》《鸦片战争》等一部部家喻户晓的大片勾兑成自己脚下的美妙音符,赢得了世人赞誉与拥趸。人们只惊艳他一生中的光环光彩与奖杯,只敬仰他走向领奖台时的大度和拍摄大片时的睿智与豪放,可有谁知道他心酸落泪时的悲恸悲催,有谁体悟他在月明星稀夜辗转反侧的煎熬。
我等虽为一介草根,不能像古代仁人志士那样,为国出生入死,忠贞不渝,大爱绵长。但服务于一域之情怀,之本能,却酷似南岭山高,舂陵水长。多少个晨起而忙,踏月而归,奔波于琐碎生活,抵御迎面的风霜雨雪。多少次的寒暄、应酬兑换成多少次的牵肠挂肚,使叛逆的孩子没法长成参天大树,向阳而生……几十年的劳碌与拼搏,只因为男人的一种尊严,回头有一路的故事,抬头有清晰的方向,低头有或深或浅的脚印,只是走过的路,洒落着血泪;几十年的追求与舍弃,只因为这人世间有太多的感动,像汩汩泉水流经血脉,淌出笔尖,让我忘记了熟悉的妻儿身影,忘记了熟悉的妻儿声音。然而,当生离死别真正降临眼前,那句“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语却无法堵塞决堤的泪泉之坝。难忘啊,结发之妻雪夜里的那声声撕心呐喊,犹如刀刎锥刺!遗憾啦,弱冠孩儿英年早逝,叫白发送青丝的揪心痛心场面……
泪水揉着汗水,我捧着一张张仿若烟云的奖状、奖杯,在一个个黑夜里悄悄地哭了!多想把淤积内心的苦闷倒出来,融化冬日里的白雪,滋养妻儿坟前的相思树。多想把噎在喉咙、心口的“淤血”喷出来,洒落在妻儿的墓冢前,跪求他们能原谅人世间这位不称职的丈夫与爸爸。多想把卡在记忆深处的一切过往倾诉给满天的云霞,要它们载去远方,化作春天里的鸟语花香。
男人的眼泪,滚烫,跌落于泥土,会滋润绿色生命,让棵棵幼苗生长成葳蕤森林,洗去滚滚红尘。男人的眼泪,苦涩,跌落于江河,会卷起波浪滔天,让一颗颗潮湿的心,远离喧嚣,停泊宁静港湾。男人的眼泪,晶莹,可以穿透时空的城墙,扯来一束束的光芒,照亮前行方向,忘却别离与忧伤,是世界宣言,篆刻着昆仑与长江。
斜阳浅浅,余生匆匆,唯愿命运之舟终将驶出朦胧泪眼,带着熠熠生辉的晨露醒来,带着五尺之躯的魂灵醒来,行走在老街的屋檐下,行走在田畴的芳香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