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在故乡小巷里踉跄的青春
故乡没落了,尤其是老屋小巷。小巷青石板上生机盎然的小草反衬出浸淫已久的老气,我一个人孤单的脚步声更印证了人气的衰落。
记忆里的故乡是一个怎样的人声鼎沸的故乡啊,谁知道也会像人的青春一样在时光的尘埃中瓣瓣凋落。
故乡是镇里的一个大村子,四五百户人家坐落在一个平缓的山窝里,有好几十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小巷横七竖八,四通八达。大学毕业后在村完小教书的我,每天都要在青石板小巷里游走。
相比村里其他的小伙来说,我是个晚熟的人。同龄小伙有好多都成家生子了,而我的青春似乎才刚刚开启。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是一个火爆的年代,流行歌、霹雳舞、央视春晚成为那个年代的我们青春张扬的符号。其时,已有好多户人家买了录音机,每天天还蒙蒙亮,就有好听的歌在各条小巷响起,既嘈杂又清脆,既吵人又悦耳。至今耳熟能详的有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程琳的《信天游》,刘鸿、邓洁仪的《87狂热》以及迟志强的《囚歌》……它们有如风暴灌满大街小巷,给小日子注入了新鲜和活力。我是村里第一个跳霹雳舞的人,这给村民留下了一个文艺青年的印象。一次,我主动帮助村民抢收,负责打禾把——众所周知,踩打禾机是重体力活,众人担心我这个“文弱青年”做不下来,结果,和我一起踩双人打禾机的搭档换了五六轮,我一个人一脚踏板踩到底,硬是将一亩二分田的禾把全部打完。
直到现在回乡,当年的搭档们依然羡慕我年轻时的好脚力。
村民普遍认为我是一个热心的小伙子,是一个好人。后来才知道,在那时的农村被定性为好人,未必是好事——因为似乎谁都可以欺负好人,欺负好人的风险几乎为零。譬如我亲爱的父亲就是一个老好人,结果连小毛孩也敢平白无故当面骂他。
那时的农村似乎就是这样,说你好归说你好,但要让人家正眼看你,可能取决于你所具备的伤害能力。伤害能力大,可以称“霸”;伤害能力强,可以称“王”。
当年的故乡有一道“活风景”,叫“跳巷子”或“跳石板”,也就是在石板上跳起来当街叫骂,上演的就是以强欺弱、向村人展示自身伤害能力的闹剧。闹剧主角从不指桑骂槐,而是“指桑骂桑、指槐骂槐”。更为强悍者,索性指哪打哪、指谁打谁。
这很不好,将村风往坏处带。
孤苦无依的五保老人被人打了,我一声不吭。
老实巴交的父亲被人踹倒在水田里,身为长子的我选择告状,成为人见人烦的“祥林嫂”。
村民当面叫我“大学生”,背后叫我“大书包”——我就是无能的“书包”啊!我的青春何以被糟践得如此狼狈?
后来,我的家门被砍砸,我不再投诉,“活”在我心里那个嘴贱的祥林嫂总算是被“砍”死了。
一日,我去镇上赶集,看见一伙人(有8人)光天化日之下抢一家门店,店门口围了好几圈看热闹的人,其中有我们村里的恶人,还有镇上的恶人——这些平日穷凶极恶的人此时都“死火”了,没一人敢作声。
“爸爸,妈妈——”我听见了店主人幼小的儿子惊惧的恸哭声,那一刻我想起了村里被打的五保老人,想起了被人踹倒在水田里的父亲,想起了见闻过的所有被欺凌的人……我没有丝毫迟疑,挥拳直上。我不知道我爆发时究竟有多英勇,只觉仿如初生牛犊、土匪出道,实力和气势瞬间将这一伙人的嚣张气焰碾压,整个过程持续了20多分钟,我始终是一个人在战斗,直到看着这伙人灰溜溜地将货物原样搬回才离开。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亮剑”(好像从这一次以后就没人在我家门口“舞剑”了)。我一直想,善良和老实其实是有区别的。善良是一种勇敢,一种力量,老实未必是。
让我惊喜的是,当年的这家门店迄今还在镇里开着,2018年元旦我回小镇,发现这家熟悉的门店,店主人还是原主人。近30年不见,已经68岁的他一眼认出了早已发胖的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那一年,我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你就走了。谢谢你!”
可是,店主人不知道的是,我最不忍心看见的就是一个人感激涕零的模样。
想来,当年的店主人也就40来岁,我20岁出头。如今,店主人老了,我也差不多老了。
而我的故乡也老了,横七竖八的小巷长草了,“跳巷子”“跳石板”的人也没了,显得空落,还有莫名的失落。
昨晚看电影《第二十条》,见义勇为者的遭遇让我一次次热泪盈眶,让我一次次回想起当年那个被迫把写诗的手握成拳头、把拳头握成砖头的愤怒青年。
如果还能年轻一次,我仍愿做那把不信邪的剑。
我的名字还叫谭剑。
剑,为鸣而生。
剑,铮铮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