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父亲
爷爷做了一辈子鞋匠。
爷爷置了二三十亩薄田,开了一爿南北货日杂小店。一年365天,鞋匠担子放在小店门口,一边当老板,一边做鞋匠。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爷爷只让父亲读了十一个月私塾。爷爷的理由是,就这一个儿子,兵荒马乱,书读多了,翅膀硬了,会远走高飞。爷爷怕老了会无依无靠。
父亲十岁跟爷爷学徒,十三岁单独摆摊营生。
打我记事起,父亲总是坐在马甲凳上,低着头、弯着腰,手里做着各式各样的布鞋。鞋担上摆着一个半新不旧的收音机,成天放着新闻、京剧、淮剧、黄梅戏……
父亲做的鞋,结实耐穿,合脚、嬁样。四庄八舍,方圆几十里都有父亲的老主顾。
父亲有一手绝活,只要朝你脚瞥一眼,不要用尺量,就能拿张旧报纸,飞速剪出一双鞋的底样和帮样。会过日子的巧媳妇,拿回家按着父亲剪的纸鞋样,做岀来的鞋照样合脚、嬁样。请父亲剪鞋样的妇女很多。我读《卖油翁》《庖丁解牛》时就联想到父亲的手艺。
过去男女结婚,都要做一双新布鞋。新娘子的鞋更是讲究,鞋底是百页底,鞋帮要黄里子、红面子,上面还要绣花。父亲为新娘做鞋时特别存神、“谋气”(方言:讲究的意思)。黄里子布要用整块布料,不能拼接,鞋绳要用红线,绱鞋时不许旁边人说不吉利的话,手里用力不能过猛,鞋绳千万不能拉断,最后楦鞋时,手下也要留三分力。父亲常说:结婚是终身大事,要给人家好兆头。父亲一生,把手中的每一双鞋,都当成自己的儿女一样呵护。
父亲常说:真有点蹊跷,做新娘鞋时,第一个进门的是男人,新娘婚后第一胎大多生小伙,第一个进门的是女的,第一胎大多是生丫头。父亲说更玄的是一次刚开始为一家新娘子做鞋,进来一对双胞胎,年底那新娘子真的生了一对龙凤胎。
有一年,父亲在众人的围观下,蒙上双眼,在约定的时间内,把一双鞋子从头至尾绱好。当场被夸为“鞋神”。
父亲常常骄傲地说:“我也算半个兵”!少年的父亲和爷爷曾跟随新四军绱过一年零三个月的军鞋,还远远地看见过粟裕大将军!
父亲渐渐地老了,穿布鞋的人也渐渐地少了。上了年纪的父亲,又成天忙活着修鞋、补鞋、打鞋掌、擦鞋油,还修起了拉链。收音机也换成了单放机,仍成天给父亲唱着京剧、淮剧、黄梅戏。父亲有时也跟着哼两句。
我们兄妹四人,没有一个继承父亲的衣钵。
“我靠一把锥子,也把你们养大了。供你们读书、成家,荒年辰饿不煞手艺人!”父亲常常感叹。“这世上,只要有人,人就会有脚,有脚就会走路,走路就要穿鞋,穿鞋就离不了鞋匠!”识字不多的父亲说出了很有逻辑性的话。我戏称是父亲的“鞋论”。
年迈的父亲一次感叹:卖肉的哥哥啃骨头,我做了一辈子鞋匠,出世没穿过皮鞋。
父亲八十岁生日的那天早上,我捧出一双崭新的皮鞋,帮父亲穿上。父亲一脸的笑,在家里走来走去,高兴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