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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田被面

作者: 文靖2023/05/13人生随笔

《红楼梦》六十三回写,“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此前不懂“水田小夹袄”为何物,囫囵带过。偶然听到蒋勋老师的讲解,释为衣服由一块块布料拼接而成,状如水田,有集福之意。恍然想到祖母的一床被面,与之一脉相承,且称水田被面。

祖母是上世纪40年代昆明纱厂的女工,生得娇俏,18岁嫁给祖父,一年后,带着嗷嗷待哺的父亲随祖父返乡,定居句容农村,成为十里八乡家喻户晓的裁缝师傅。

水田被面,仅此一床。非七彩织锦,亦非“东北大花”,实乃由一小块一小块三角形的的确良面料拼接而成,白色打底,淡粉色、浅蓝色、花色布料有规律地排列组合。那个年代,一床水田被面所需的边角布料,是要一点一点用心攒出来的,如果仔细看,有的三角形,是由更小的两块三角形组成。童年的寒假,和祖母睡在一起,我曾经一遍遍数过这块被面上有多少块花布、多少块淡粉与浅蓝,而心生欢喜,更觉整理好的床铺,美如静物画,再不舍得在蓬松的被子上蹦跳。

水田被面,是老一辈人敬惜布料,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祖母心中一个七彩的梦。祖母在此后的60多年,没能回过一次娘家。当灯熄灭、门合起,亲手缝制的水田被面,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使命,温暖手脚、治愈伤痕、驱赶噩梦,再黑再冷的夜晚,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印象中,那时的祖母一直与众不同,盘扣、斜襟、立领或低领的各式短褂是祖母的日常装扮,不知吸引了多少村人的目光。我记得祖母灯下做盘扣,祖父在旁喝茶,偶尔打打下手,递根布条或缝纫线。一字扣、蝴蝶扣、琵琶扣,祖母都会,一边盘,一边针线固定,手法熟练,还不耽误和祖父闲话。那真是畅快的夜晚。

上世纪90年代初,58岁的祖母失去了“老来伴”。丰腴的老太太迅速消瘦,却没让自己闲下来。除了田里地里,仍然联系工厂订单,踩缝纫机做些劳保用品,手套护袖之类。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喜欢穿老式衣服,祖母也都接下来,以针线的长途跋涉,引导着日子走得不偏不倚,以忙忙碌碌迎接每一个微光乍现的黎明。那些苦难、繁琐、裂痕,一地鸡毛的琐碎和冗杂,都在祖母大剪刀的“咔茨咔茨”声中,另辟蹊径,变身焕颜。那段时间,祖母把走时的老衣全都做好了,戴着老花眼镜,套着顶针,一针一线,为自己纳守一份安宁,藏蓝色的棉衣棉裤,整整齐齐码在五斗柜的最底层。

生命最后的那天下午,祖母在老屋的青石门槛上,坐了很久,面对着下晚微凉的空气,桂花开前吹来的香甜微风,以及日落西山弥漫的夕阳余韵,大概回想着她这漫漫人生啊,竟然没有一段不是耀眼的。只是那颗倔强的心再也跳不动了,倚靠着一侧的门框,如同倚靠着祖父的肩膀,安然睡去。

缝纫机、大剪刀、顶针、丝线、散发着植物清香的布料,大约就是祖母这一辈子的关键词。她用一种裁缝的精神,泼墨花样人生,好像水田被面在大风中翻飞,灿烂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