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传的种粒
地域显然具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却又十分的隐秘。它使人的感觉,像味觉、嗅觉,甚至触觉、视觉等,在此地如此,但在彼地就不一样了,这似乎取决于气候、地理等因素。可是还有一些什么呢?
作家刘亮程曾给我说起过他小时候吃过的一些未经改良的老式瓜菜:有长了虫眼的西红柿、甜瓜、土毛桃,模样矮小的芹菜、萝卜……一堆堆、一筐筐地摆在巴扎上。有一种叫“克克奇”的甜瓜,又小又难看,秧扯不长,产量不高,一棵秧上只结三四个瓜,但味道却极香极甜,吃了保准忘不掉。
他说他的家人都喜爱这带着浓郁香甜味道的“克克奇”。他的母亲每年就拣最甜最饱满的瓜留下种子,在窗台上晾干,来年再种。可是不知道哪一年忘记种了,或者是他们仅有的几颗种子被老鼠或鸟儿偷吃了。当那种带有特殊浓郁香甜味道的老品种作物从生活中消失的时候,竟然谁都没有觉察。
现在,经过改良的又大又好看的瓜果长满大地,它们高产,生长期短,但不断改良的结果就是它把人最喜爱的味道一点点地弄丢了。事实就是这样,当人们成功地改良出一种新品种,老品种就消失了。
好像许多事物也是这样被过滤、筛选的,真正古老而美好的东西被拿走,只剩下了渣滓。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老”“原汁原味”的作物是乡村普遍认可的原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土知识体系即指“传统”。历史上,我们最讲传统,这是由传统社会的特性决定的,由农耕方式建立起来的家族制社会,最重经验,由此传统“代代相传”。有人抽象出“文化”这个词,来说明“传统”的重要性,因为它的精神因素,可能是超越时空的,但我们在大多数的时候对它熟视无睹。
哈密乡村里的维吾尔族人把甜瓜叫“库洪”。在卡尔塔里村,我从当地一些老人那里,记下了一些老品种“库洪”的名字:黑眉毛、老汉瓜、一包糖、加格达、红心脆、早金、黄皮可口奇……这些瓜名多好听啊,听到名字就能一下子联想到瓜的模样,像一个个活生生的有性格的熟人站在自己面前。这些美好的名字传承于人的生活,不仅有色泽、肌理,还有温度,诱发人的联想。我感觉到人与大地交替的呼吸。
比如老汉瓜:瓜肉醇香,略带甜酒味,入口即化,将这种瓜一剖两瓣,刮去瓜瓤,泡上馕,就是一顿饭。不像后来经改良后的新品种哈密瓜名:抗病1号、26-1号、伽师瓜2号、凤凰1号……这些莫名其妙的术语和词根在消解生活中的诗性成分,阻隔了与大地之间的联系。
千百年来,哈密瓜农在种植哈密瓜方面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老人尼牙孜·哈斯木说:“以前祖上种瓜,都是用牛羊粪施肥。用老方法种,铺上苦豆子叶。这样长出的哈密瓜口感好,易保存,用化肥不好。前两年看大家都在用,我们也试着用,用化肥催熟的瓜成熟快,样子好看但不好吃,保存时间也不长,再说,化肥把土地也烧坏了,所以我就又改回老方法种了。当然还有其他的方法。”
“什么方法?”
老人笑而不答。
我知道,那就是外界纷传的他家有一本从祖上第四代开始传下来的有关种植哈密瓜的“秘方”。只是,古老的秘密,会不会因时间而失去价值?
种子是每一生物源头的私属的神。开始创造它那善变的无中生有的戏法。甜美的果肉会被牙齿消灭,或是在寂静中慢慢腐烂,这样,种子就会裸露出来,进入土壤,开始生生不息的传递。比如在农村,一些珍贵的种子,往往只保留在个别一些农人手里。他们喜爱那些老品种土瓜果的味道,就一年一年传种了下来。
尼牙孜·哈斯木家种植加格达瓜一直用的是祖上留下来的瓜籽。种瓜和种瓜的种子是坚决不卖的。怕失传,所以一直种下去,等着喜欢它味道的人来买。同样,老人也为我们展示了他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有两三百年历史的种子。有好几个品种,都用皱巴巴的纸包裹着,一粒粒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罐头瓶子里,和土布缝制的袋子里。那是他的家族永久的珍藏。
迈克尔·波伦在《植物的欲望》一书中说:“从前,世界上就没有花,当然也就没有果实和种子。稍微精确一点说:是在两亿年前。后来有了蕨类植物和苔藓,有了松类和苏铁类,但是这些植物并不形成真正的花和果。它们中有一些是无性繁殖,以种种手段来克隆它们自己。与现在我们自己的这个世界相比,因为缺少花和果实,这个有花之前的世界,是一个更为缓慢的、更为简单的、更为沉睡的世界。”
也许,所有沉重的东西,注定是由纤细来背负的。现在,每颗瓜的果实里都睡着它的孩子,那些白而狭长的种粒儿安睡在它的腹腔,这是花粉、媒粉以及浩荡的春天之所以存在的全部理由;是大自然互容互生、环环相扣的复杂节律。
一年飞逝,另一年回转而来。春季将去,落花满地,夏秋之景,接踵而至。它在时间上构成了连续的波状之链。
现在,一张张苍黄的“秘本”和一粒粒种籽获得了与时间相等的地位,我目睹了一个家族对于传统的繁衍、坚忍、持久的全部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