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庄稼地
在城市里,时常涌动着莫名的焦虑。有什么能够抚平内心的焦虑皱纹?风正踮起脚尖儿,漫过天光雨露下那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我想到那儿去坐一坐。
初秋时节,老家的亲戚照例给我送来山里产的板栗、核桃、山药、南瓜、茄子、西红柿、小白菜。这些庄稼地里的食物,带着老家土地的基因,一季一季地播种收成。我有时候感慨,老家的庄稼地是从不休眠的。
爷爷那年拖家带口来到大山皱褶处,用泥土和石头垒砌房屋,用茅草给屋顶戴上大帽子,一个遮风挡雨的简易土房就立起来了。房子建好后,爷爷开始在屋后对那片荆棘丛生的杂草地开荒了,从白日阳光,干到月光满天,他在山冈上一锄一锄地锄草、刨石,一锄一锄掏沟、垄地。爷爷有了自己的庄稼地,站在山梁上的腰杆也挺直了。
小时候,密匝的玉米丛里掀动着风,我看见爷爷放下锄头,顺势躺在玉米地里,他仰头望着冒出一串串"胡须"的玉米棒子,咧嘴笑了。我有一天钻进玉米丛里,陪爷爷一起躺下,爷爷指着冒出的玉米须说,那是玉米的胡子,你有一天也会长出胡子的。
爷爷的一辈子,就是一个庄稼人,60岁以后,瘦瘦身子如弯弓,缓缓贴近了他开垦的土地里。爷爷在尘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年秋天,青春期来临的我,下巴上长出了软软的胡子,我有些惊慌失措。爷爷没有辞别他的土地,他小小的土坟,就在庄稼地旁,一棵枝叶参天的泡桐树,给隐入尘烟的爷爷撑起了一把巨伞。
我进城以后,一趟一趟地回到乡里去。我喜欢闻一闻山道上散落的牛粪味道,风里飘来果木芬芳的味道,还有成熟稻子的米香味道。
我最喜欢的一件事,是一头钻进庄稼地里,坐下,或索性躺下,打开肺腑,畅快呼吸庄稼的气息,泥土的气息,山水林木交融的气息。这是最养肺也养心的方式。
乡人王老四,有3亩多瓜果蔬菜地,他壮硕的身子,如同地里圆滚滚的大冬瓜一般。王老四为人憨厚,不同季节总能吃到他从乡下送来的瓜果蔬菜。有一次,王老四双手环抱着一个扑满了白粉的冬瓜,吭哧吭哧地送到了我家门口,喘着气对我说,你得给我写一首诗啊。我怔了怔,王老四,有这个必要吗,你就好好地种你的瓜果蔬菜。等王老四下了楼,我才猛然惊醒,我已有20多年没写一句诗了。
有一次回乡,我同王老四坐在他的庄稼地里闲聊。王老四对我说,白露以后,他在瓜地里睡了一觉醒来,眉毛上沾满了露水。我对他说,天凉了,你不要在地里睡觉。王老四说,我就喜欢在地里睡觉,它们照着我呐。王老四说的它们,指的是地里的瓜果蔬菜。王老四的心里,它们是有生命的,有灵性的。那天,我和王老四有了第一次深入内心的交流。王老四说,他就靠这几亩庄稼地,把日子平平常常过下去,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家人健健康康就好。我说,我在城里跟你一样,也耕耘着自己的庄稼地。王老四愣了愣,点点头说,那也是,那也是。
我在城里谋生也谋爱,一个字一个字播撒在田园里,其实也是以传统农耕的方式,缓慢守拙地捍卫着自己的生活。我文字的田园,要与乡里那些庄稼地接壤,贯通大地上蒸腾的地气,我才不会慌张,镇定安详。
庄稼地,是农人的命根子。看台湾摄影师阮义忠的摄影集《人与土地》,会涌起最浓的乡愁。照片里大多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乡村的人间烟火,是乡人们和土地的缠绵厮守。田园、山川、农舍,在老式相机镜头里,弥漫着一种很深的孤独,最后沉沉地落在土地上。其中有张照片,是一群农人在收割庄稼,田坎边整齐地坐着一群小孩,眼睛望着他们的父辈在庄稼地里匍匐的身影。等这些孩子长大了,父辈们会把土地郑重地托付给他们,他们中的一些人要离开故乡去城里闯荡求生活,但土地,在他们的生命中已打上顽固的烙印。
庄稼地,也脐带般缠绕着我的生命。到庄稼地里去坐一坐,地气缭绕里,我幻化成植物的状态,迎接着四季的风雨雷电。我是苍生里的布衣,我是庄稼里的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