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火棘

乡村的山野是红火棘的山野，一山的红，一梁的红，一坡的红，一村的红。

红火棘离不开乡村，同我那些亲亲的乡亲们一样。红火棘是它的学名，是它的大名。就像我们这些乡村的孩子，呼唤我们的只有小名，我们被喊作二毛儿、六妹儿、狗狗儿、秋瓜儿。在我们三峡，喊它红豆刺、火把树、红籽。在更远一些乡间，喊它救兵粮、救命粮。还有一些乡间，喊它花姑娘。

记着小名就记着故乡，就记着回家的路。

我们在山坡上，在小溪旁，在水田边，建我们的家。红火棘的家在贫瘠的山梁上、悬崖边、溪沟旁，它们从不选择自己的家，风把火棘果吹到哪里，小鸟把火棘果衔到哪里，牛羊把火棘果带到哪里，它们就落籽成林，让顽强的根扎向山林，扎向薄土，扎向石缝……

没有人指挥，没有人安排，村里的水稻田、玉米地、高粱地、菜地，我们几乎见不到红火棘的身影，红火棘知道那是长庄稼的地方。它们的家在山林，那才是它们伸向天空的地方。迎春花开了，桃花、李花、杏花开了，它们不争先，它们不恐后，山野处处花事之后，春夏之交，它们在叶杈里开出米粒一般洁白的小花，一朵挨着一朵，洁白一道道山梁，香遍一条条沟谷。

春天的花太多，春天的绿太多，红火棘花开山林，海海漫漫，但是大家很少去关注它们，红火棘就绿着自己的叶，就烂漫着自己的花，它们没有太多的心事。

最后一枚苹果摘下，最后一枚红橘摘下，最后一枚杮子摘下，树叶成了落叶，树枝成了空枝，秋冬萧瑟，万物凋零。红火棘收去花衣，长出绿豆般、豌豆般、灯笼般的小果子，沐浴着阳光，经历风霜雨雪，青绿变成橘黄，橘黄变成大红，大红变成深红。一串串，一枝枝，一簇簇，一片片，火焰般点燃乡村，让铅灰色的山野呈现出红彤彤的亮色，让萧瑟的寒冬释放出灿烂的色彩。一场雪下来，红火棘在银装素裹的山野点亮一簇簇篝火，雪野之中一山红，一梁红，一坡红，一村红，照得冷冷的心里无尽的暖热。

乡村的夜是黑的。落光了树叶的枝丫，堆在山坡的稻草垛、玉米秸秆垛，让黑色的风吹出黑色的影子。我们走入山林，看到红火棘，握在手里，红彤彤的火棘果就是一束红红的火把——它们在乡间的名字里就有火把树，伸向天空，红在黑夜，亮在心中，让人何惧黑暗……

这是小时候的感受，但是红火棘的光热却永远留在心里。"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读顾城的诗，我的黑夜总有红火棘的光热。

乡村的冬天是漫长的。草枯了，水枯了，风枯了，山野不是秋天的金黄，山野是冬天的枯黄。山林处处不再有青草，枯得让人心疼。红火棘枝干却是青的，固守着春天的青，夏天的青，秋天的青。红火棘丛中的草也是青的，是红火棘给了草光热？冬天最揪心的事情是给牛羊割草，溪沟边上，崖洞下，有水有温暖的地方，青草都被我们割完，红火棘丛中的青草成了我们最后的希望。那时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把漫山青青的、红红的红火棘照耀的青草带回家，减少我们对牛羊的亏欠。

红火棘的青是山林所剩不多的青，红火棘的果绝对是山林一年中最后的果。杮子树上挂着几枚杮子，那是村庄留给鸟儿们的。所有的果树在寒冷的冬天，只剩下枯黄的树叶，很多连最后一片黄叶也没有挂住，伸向天空的只有树丫。

红火棘红玛瑙般的果实俏立寒枝，成为我们漫长冬季唯一的果实。酸涩中夹杂着甘甜，甘甜中渗出清香。古代行军打仗，粮草绝尽，士兵们摘下红火棘充饥，竟然精力百倍，英勇杀敌，战无不胜——所以，它们被叫作救兵粮、救军粮。灾荒年月，乡亲们走上山林，摘下火棘果填补饥饿的肚子。把火棘果带回家，磨成糊糊，加入一些高粱面、玉米面或者干红苕面，那是乡间最美的食物。正是那些火棘果糊糊，让乡亲们度过漫长的寒冬——所以，它们又被叫作救命粮。

我们感动于红火棘花开时的平静，感恩于红火棘秋冬时的暖心。我们几乎没有去关注过他们的挺拔，相对于苍松翠柏，红火棘不是挺拔的树，不是做栋梁的树。寻找圆圆笔直的红火棘，打磨成锄把、镰刀把，耕耘家乡的田地，开挖城里的菜地、花园地。寻找粗壮厚实的红火棘，打磨成扁担，担水、担粪、担粮、担砖担瓦、担货。那是红火棘一生最辉煌的重任！

最爱红火棘的还是村里的老爷爷。他们走遍山林，找到入眼的红火棘，请到知心的木匠，把红火棘雕刻成长长的烟杆，吧嗒岁月，吧嗒人生……

当人们不再为战争和饥饿刻骨铭心的时候，红火棘作为粮食的角色渐渐远去。它们静静地红，静静地火，红过秋天，红过冬天，红过春天。当年，在乡村的视野里、土地里只能生产一种植物，叫作庄稼。因为在庄稼的背后，是生存和生活。今天，在乡村的视野里，只要我们喜欢和热爱，土地可以生产出庄稼之外的植物。乡村不只是追求生存和生活，乡村开始追求诗和远方，追求更有境界的生存和生活。

春天举办梨花节、桃花节、李花节，夏天举办荷花节，秋天举办丰收节，冬天举办红籽节、冰雪节。看漫山的火红，品酸涩甘甜。火棘果酿酒，火棘果泡酒，红火棘火红到人们的心里，火红到人们的脸上。把乡村的日子过成一个个节日。

一山的红，一梁的红，一坡的红，一村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