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叶于飞
叶落时节寒意浓。
渐凉、渐寒。清晨的风凛凛如刀片，割过裸露的皮肤。呵出一口气，竟成腾云氤氲状。寒霜千里，秋草颓然伏于大地。远山近树以及所有倒伏的荒草，都静止如雕塑。
一片叶子从枝头落下，旋转悠然。浮于空气之上，像平静的湖面一条小船，划过美丽的弧线，缓缓到达彼岸。我骑着小车一路疾驰，无意中打乱了叶子的运行轨迹。待我停下回头，叶片已于路砖之上了。
无数的叶子在路砖上，等风再次吹起。吹于路边，和许多的叶子一样，慢慢变成泥土的颜色，分解发酵以及生命循环。吹于路面，追逐着陌生的车轮，迷失了方向。更多的时候，被扫地的阿姨们扫起，和许多的垃圾混合，辗转不知何方。
一片幸福的叶子，应该生活在旷野。没有纷扰的生活谓之自由。得大自在者在江湖。一棵生于江湖的树，无砍伐之忧，少刀斫之愁，所扰者惟风雨、山鸟、虫蛇而已。叶子遵循着自然规律。春风暖意，隔着树皮轻轻敲响，枝头的嫩芽就苏醒了。绿意渐浓，宽大的叶片随风摆动。待到秋风渐起，一片叶子轻轻一跃，完成生命的过程。静卧在秋草丛或树根，亦或被风托起，归于安宁，生命的来去任风。
“梧桐叶落而天下知秋”，是叶子告知季节，还是季节解落秋叶呢？城市的绿化带多种植常青树，寒霜萧杀仍一树绿意，若不是气温变化，实在不知季节。唯有落叶，一片从高处飘然而至的黄叶，把季节的最新资讯带到眼前。
白杨叶落将尽，些许黄叶在风中抖动。酷暑时节常感慨白杨枝叶浓密，像一条绿色的河流。秋至水枯，只剩下裸露的河床和石头了。几片叶子在风中飞起，纷纷的。大片耀眼的黄色，飘坠下来，是季节的肆意点染。白杨树的树干被雨水冲洗，呈现出刚劲的黑色，如同坚毅的臂膀。树杈横向天空，勾勒出一抹纯净的蓝。
我看见了一棵乌桕，抖落一地红色的叶片，在风中倔强成一个影子。不高的树，没有给叶片飞舞的空间。于是一片红色的叶子，一秒钟的时间就直直坠到地面，和许多叶子一起，重叠成一本沧桑的书。这棵孤独的乌桕，立于公园的一隅。在落叶的簇拥下，成了寂寞的风景。幼时在乡间，我害怕乌桕树。乌桕叶如心形，娇嫩可爱。想要摘下玩耍，叶片背面竟卧有毛虫。手被毛虫所蛰，火辣疼痛，个中滋味不堪回味。立于树下，不经意间也会有毛虫掉落。因此，一见此树，常常避而远之。直到读书，方知其名乌桕，诗文多有记载。想那古人，爱其叶红如枫，子白如珍珠，定是不怕毛虫的。风吹乌桕，又一片叶子开始漂泊。
人言草木无情，实在不知草木。近日读笠翁《闲情偶记》之“种植部”，感慨笠翁真痴人也。诸花诸卉皆美而有心，草本木本都极有感情。千种万种，极尽钟爱，如待亲朋。
“禽兽草木尽是有知之物，但禽兽之知，稍异于人，草木之知，又稍异于禽兽，渐蠢则渐愚耳。何以知之？知之于紫薇树之怕痒。知痒则知痛，知痛痒则知荣辱利害，是去禽兽不远，犹禽兽之去人不远也。”
此段文字细读有趣。草木有知，何以知之？紫薇之怕痒。盛夏去乡间，见一村前路边尽栽紫薇，红花成簇，绿叶拥之，甚是美丽。当时只记得“紫薇花对紫微郎”一句，盖因读书太少，尚且不知其知痛痒一说。当我读到此句时，已是初冬。路边小区的紫薇夏季开的正好，现在已叶落殆尽。仔细寻找，枯枝纵横间也不知哪棵是紫薇了。不然，用力搔扒，不知会不会如书中所言花枝颤动，只是不闻笑语声。
“草木之受诛锄，犹禽兽之被宰杀，其苦其痛，俱有不忍言者。”我读此句，深以为然。花开正好，只驻足欣赏，轻嗅花香，从不摘花折枝。每每见人折花拍照后，又弃花路旁，便觉得可惜。路遇弃花，定移于路边，使免遭践踏。草地上人们抄近路走出的小道，我也从不踏足。每次经过皆绕行，实在不想脚踏细草，仿若草之有知。我怜花草，非如《红楼梦》中黛玉葬花，有感身世。只是草木有知，悲悯其无力免于荼毒，不忍伤害。
落叶是否有知呢？叶脉苍老，叶身皱缩，每一片掉落的叶子，叶柄也全无生机，不似绿叶水分饱满，勃勃有生气。拾起一枚落叶，仿佛时光如此脆弱，轻轻碰触，便粉身碎骨。抚摸一片落叶，像轻抚一段不为人知的岁月。叶落于身，轻轻捧起，放于草丛树根。生命的每个过程都需要一场仪式，人如此，落叶也是。只是漫天飞舞的落叶，还有枝头轻颤的叶片，都在风里无所依存地，把前路漫漫当做生命的理所当然。站在风里，被情感左右的思想，固执地把未知的时间加上荒芜的枷锁，却不知生命的颜色永远绿意盎然。
一日出门，风大刺骨，黄叶飘飞。风催叶落，是外力强加所致。叶子们从树杈脱落，飘零、流浪，漫无目的。枯枝之间，恍惚见一点红色。走近细看，竟是一朵海棠。所有的海棠叶都不知何处了，只有一朵粉色的海棠，在两片绿叶之间小心绽放。这朵搞错了季节的花儿，孤独地看着眼前纷飞的落叶。在叶叶于飞的时节，目睹了旷世的凋零，感受了扑面的寒冷。而落叶亦是有幸，竟在匆忙的荒凉旅途抹上一点生机。
生为草木，叶落是季节的形式。每一片成长过的叶子，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这个季节正慢慢走向深冬的寂寞，时间又在树干里画上了圆。叶子走了，时光老了，像翻阅到一本书的最后一页，千万的感慨壅塞心间。想回到扉页，已不复从前。
太阳从山头跃出，阳光温暖地洒开。寒霜千里的清晨，草地上闪着点点的光。没有风，枯黄的芦苇沉默在平静的湖面。落叶像陈旧的纸片，在季节里破碎成一地的记忆。一片乌桕叶在我的眼前落下，画过一条红色的线。银杏、白杨、梧桐……自然的减法还在持续进行。连常青的香樟也删繁就简，枯黄的叶片落下，新的叶子又将蓄势待发。
风来了，许多叶子在我的眼前纷纷而下，像许多只飞舞的蝴蝶。我抬起头，正看见一行大雁，在澄澈的天空写一份简短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