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里来了个高部长
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五十二年前的冬天,似乎比现今来得早些。在这个冬始秋余的日子里,我正在生产队晒场上和玩伴搭掼炮,陡然被一群大人吆喝,"讨债鬼,别玩了,队里来了个高部长,是县里的大干部,快去看看".我从小就喜欢看稀奇,不管什么新鲜的人和事都特别感兴趣,更何况长到11岁,看到最大的干部就是大队支书。我随即停止玩耍,尾随其后。到住地一看,高部长也不算高,身穿洗了发白的中山装,腰也不够挺直,全然不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干部。只见他大哥、老弟、大姐、大婶的一顿招呼,还摸摸我的头,并请大家多关照,帮助改造思想。话语虽平易近人,但我也能听出,这不是一般的下放,而是有些什么目的。过了几天,我看到高部长在劳动时,满头大汗,他手臂上戴着白袖章,这让我大吃一惊。凡白袖章者,盖坏分子也。我从白袖章边上的小字,认出他叫高云书。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罪恶的文革,人妖颠倒,是非混淆。对这些老干部,要么打翻在地,精神连肉体一并消灭,要么下放农村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彻底改造思想,以观后效。大批老干部被看作"拈在衣服上的饭粒",虽然过去对革命有功,但对文革来说是多余的人了。后来我从史料上看到,1968年10月《人民日报》发表了毛主席关于《广大干部下放劳动》的号召,我想高部长大概就是这时被下放的了。
高部长下放我们新春(现并入双新村)4队,可能是因为我们生产队有几间房子,常年空闲。这几间老屋房主是蒋开元,他早年参加新四军,解放后在盐城一带任职,并携全家定居苏北。安排高部长住此正合适。有一天,我跟大人去高部长住处玩,看到整个板壁上写满了粉笔字,工整漂亮,是一块完整的黑板报,我羡慕极了,内心赞叹不已。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他是扬中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这老房子年久失修,老鼠成群结队,肆无忌弹地活动,高部长整夜睡不着觉,手指还被咬了一口。大家把这情况向生产队长作了汇报,队长说再也找不到空房了,只能将就了。这时我的堂叔九根说,这情况可不行,几夜睡不着觉身体要垮的,要不睡到我家里,反正我还没找对象。就这样高部长搬家了。
高部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每天白天劳动,晚上和雨天就给我们讲故事,这里居然成了生产队的一个集中据点,好不热闹。高部长身体不好,有胃病,我还曾拿过父亲的胃舒平药给他吃,母亲也还送过圆子给他当早饭。他跟队里的三根、九根玩得最好,尽管文化上差异很大,但时间长了,就成了知心朋友。他对我们说,这里有三根、九根,你们就叫我六根吧。这段时间我看出他的心情比初到时好多了,中医云:胃以喜为补。由于乐与群众打成一片,胃痛居然好了不少。真是孑立不孤,好人多多。
高部长喜欢抽烟,烟瘾还不小,由于扣发工资,买包装香烟估计经济上也有问题,恰巧生产队里有个叫黄步赢的老人,早年在海安曲塘镇卷旱烟,回乡后自家种烟叶,自制旱烟,他经常送些土制烟丝给邻里抽,高部长也不例外。没有旱烟袋,高部长就挖竹根,制成土烟袋,凡生产队的"老烟鬼"每人送一根,还确实好用。
六十年代末的农村,广播还未普及,只有队长家有广播,县里的声音大家不可能直接听到。高部长真有办法,他找来了变压器上的矽钢片,把明矾烧化,将矽钢片嵌入其中,然后把很细的漆包线绕成线圈就成了耳机,再用细铅丝做成天线,接上广播线,一举成功了。尽管声音小,但能听到扬中县人民广播站的广播。我甚感惊奇,后来我根据此办法,如法炮制,居然也成功了。我把这手艺还传给了班上的同学。
有一个星期天,我在晒场上看稻子(防偷、防鸡啄),掏出连环画小人书津津有味地看着,记得书名是《交通站的故事》,讲述的是胶东半岛地下交通站负责人姜老三,冒着生命危险,在敌占区智斗赵保原,从事秘密革命活动的故事。高部长把小人书翻翻,告诉我,姜老三、赵保原就是他老家那儿的,这些事他都知道啊。高部长告诉我,自己是山东人,到扬中来工作的,并与我长时间交谈。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山东南下干部。不知道高老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看稻场的小孩了。
高部长下放我们生产队,前后达半年时间,与队里的社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文革结束后,三根还去县城专程探望过他老人家。如今高部长已90多岁高龄,在家业余制作根雕,我想原来用竹根雕琢的烟袋恐怕就是根雕的初级产品了。老人家虽然临近期颐,但仍学习不止,笔耕不辍,初心不忘,书写了百万字的学习笔记。他是经历了扭曲的时代而自身未被扭曲,经历了颠三倒四的岁月而保持形神不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