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藏的日子
母亲做冬藏的准备从秋天开始。她把土豆蒸熟,切成薄片,在阳光下晾晒。只需晒上一天,土豆片就变成半透明的土豆干,待冬季蔬菜稀少之时,用土豆干炖鸡、炖鸭、炖鹅。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这种粗犷的饮食趣味对于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人具有持久的吸引力。
冬藏的不仅有土豆干,还有萝卜干、茄子干、豆角干等。原以为这种把新鲜蔬菜制成“木乃伊”的做法是物质匮乏时代的产物,然而在丰衣足食的时期,有些人还是保持着冬藏的习惯。母亲把大白菜制成酸菜放在一口褐色的小缸里,冬天用酸菜炒粉、炖五花肉、涮火锅。我用现代科学饮食理论劝说母亲少吃这类腌制食品,母亲并不理会,说她吃了一辈子也没啥事,说食物之间是相生相克的,这一种食物的害处可能被另一种食物的好处给化解了。母亲的话也许是有道理的,那些能化解的食物可能是埋在园子里的萝卜,可能是挂在屋檐下的辣椒,可能是伏在仓房墙根下的大葱……母亲一边把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晒得干巴巴的,一边憧憬着那些冬日味道,饱含向往,吃山珍海味都不会有那种神情。
一个秋日,我在我家的小区里散步,发现花坛的水泥沿上铺展着一片又一片的萝卜条,白色的,绿色的。萝卜条大小均匀,横看成行竖看成列,在阳光下无所顾忌地晒着。我享受着秋意阑珊的静谧、晴空朗日的舒爽,突然看见那片萝卜条,竟觉得亲切可爱,仿佛他乡遇故知。想起大学时代,宿舍里时常会出现腌制的萝卜条,不管是谁的,我们宿舍的女孩都要共享,一人拿着一个白面馒头,围着一罐萝卜条吃得有滋有味。在我们此后的生活中,无论日子过得多么富足,那些吃萝卜条的记忆都是最深刻而独特的。
年少时不谙世情,脑子里充满着生活在别处的幻想,希望未来的日子鲜花点缀、华美优雅。然而年龄大了,阅历多了,生活态度渐趋于纯朴。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该储备什么就储备什么。每到母亲晒菜的日子,我总要打电话叮嘱,多晒点,多晒点,我也喜欢吃呢。估计母亲听了心里会很高兴,做这些事情会更有劲头。对于母亲来说,住在哪儿不重要,享受什么也不重要,让她感觉自己还有价值是顶重要的。而且,普通老百姓居家过日子的愉快就在于把日常琐事做得干净利落,井井有条,使平平常常的日子产生许多兴味。每年入冬前,母亲做好了冬藏的各种事宜,心就踏实了,只等着安安稳稳地过冬。
我也自觉地重复着母亲的生活方式,冬藏的日子不断出入于早市,寻找当地农民种植的各类蔬菜,腌制一番后装满坛坛罐罐,获得了一种朴素的生活乐趣。这种乐趣是母亲给的。想起小时候,母亲在阳光下切土豆片,把薄厚均匀的土豆片排列在一个个椭圆形的秸秆盖帘上,我小心翼翼地端着摆放在墙头上,晒着好壮观。母亲穿针引线串辣椒,一串串辣椒堆积在她的脚下,我常拎起其中的一串,拖曳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母亲在园子里挖坑埋萝卜,我争着去培土,土是潮湿松软的,气味清冽,和我挖土豆时闻到的气味一样。萝卜掩埋好了,土也抹平了,我在上面插一根小棍表明此地是埋萝卜处,方便我日后偷偷来挖。而母亲在仓房里储藏秋果是真的“藏”,我找起来很费劲,找到了就左兜放几个,右兜放几个,偷偷运出去和小伙伴一起吃。母亲储藏的秋果很难成为冻果,因为还未等到过年便所剩无几。
冬藏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从《诗经》中能看到那时的生活图景和农事活动:“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先民春耕、秋收、冬藏,遵循着自然之道,到哪个时节就做哪个时节该做的事,也遵循着生活之道,有日常劳作的辛劳,也有齐聚一堂相互邀饮的欢畅。彼时和此时的生活图景是时间轨迹上相距遥远的两个点,但仍有相通之处——人类心中的许多情感是永恒不变的。比如冬藏,都源于艰辛世事激发出的韧性、耐力和热情,是因地制宜的生活智慧。
前些日子蔬菜价格上涨,母亲打来电话说,我储藏的各种蔬菜特别多,吃不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