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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里的咿咿呀呀

作者: 李晓2023/07/11优秀散文

前不久回到故土老村,在草丛里看见一个石磨,杂草乱窜旁,是一根倒下的木头电线桩。

这些乡村的石磨,连同犁铧、撮箕、风车那些老农具,在我故园的大地上已濒临消失了。我从乡下进城,已快30年了,那青瓦屋檐下的老石磨,还在原地等我吗?

有次我从城里返回乡间,去寻找那些老去的石磨。那是一个几乎被遗弃的院子,四周荆棘爬满了裂缝的老墙,农户里当年那些人间烟火的气息,我只有屏住呼吸用力去回忆了。我看见地上有一个石磨,它生出了绿苔,一眼望去,如在雾中长出了一层绿毛。

这老得已不成样子的石磨,是哪一年停止了咿咿呀呀的转动,让我想起一个掉光了牙齿的老太婆,坐在灰尘穿透的光线里,嘴巴张开,像是微微呼吸的鱼,却听不到声音。看一部最老的黑白电影,也是这样的,无声,人物晃动,嘴巴一张一合,你只有靠想象去揣测人物之间的关系,感觉那时光深处缓缓流动的水声。

一架石磨,它采集的原材是那些山岩上最坚固的石头。所以一架最新的石磨,它一成形,就已有了数千年乃至上万年岁月。你知道石头的年龄吗?它从土到石头的凝固,还要在风里吹上那么多年。我早年在乡下的三爷爷,就是干这个的。他是一个石磨制造者。他背着双手,去山上巡视,脸上是庄严的神情,哪一块石头被幸运选中,全看三爷爷的眼光了。有次我跟他上山去选石头做石磨,三爷爷捞开一片山草,露出一片嶙峋的山石,三爷爷顺势躺下,用手拍打着石头,他居然靠听敲打石头的声音,就分辨出石质的坚硬来。这就是我三爷爷这样的民间老艺人炉火纯青的功夫。

三爷爷做的石磨,上扇下扇的洼坑之间,密布着带状的磨齿,两扇椭圆的磨扇,平时无懈可击地黏合在一起,一旦被推动,磨齿之间便亲昵相扣,如推的是水磨,就流淌出乳白色的琼浆汁液,那是来自大地上的小麦、玉米、糯米……它们愿意最后一次粉身碎骨。

一架最古老的石磨,据说至今已有2100多年历史了。拉磨的人,叫磨倌。我想起一些古人,他们在石磨前拉磨,弯躬在历史深处的矮小身影。一些大的石磨,要靠一头毛驴来拉。而一头毛驴的命运,往往和一架石磨转动在一起。你看磨倌在小毛驴的背上轻轻地拍一巴掌,用爱怜的语气喊一声"驾",石磨就呼呼转动起来,带着一股风。我在一张老照片里,看见一头拉磨的毛驴,一头倒在石磨前,再也无法爬起来。一头毛驴,在石磨前鞠躬尽瘁了。我想起三爷爷,在他做完生前最后一个石磨后,也是突然一个趔趄倒在了山梁上,一堆黄土就把他的命给全部掩盖了。

一架石磨,缓缓转动着的是岁月。岁月其实是有声音的,叶落声、风声雨声、咳嗽喘息声、呼喊声,包括这石磨的转动声。岁月其实是有味道的,食物的气味、人的体味、泥土的气息、花草的呼吸,包括这石磨缝隙间飘出的气息,是大地里粮食的味道。而一个人,刻骨铭心的,往往是对饥饿岁月的记忆。对石磨的记忆,我是对那些年渴望一顿饱饭的记忆,是一些逝去亲人乡亲匍匐在石磨边的佝偻背影。

人到中年,感觉光阴溜溜,望尘世开阔,原来是卸下了心上的沉沉磨子。我侧耳细听,似乎有光阴里的咿咿呀呀声,在这个霜满枝桠的季节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