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怀旧的树荫里摇着蒲扇
伏天溽热,酷暑难忍,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这时候,他哪儿都不去,什么人也不见,不用戴头巾,就连衣服也不穿,赤身裸体,躺在杂乱的荷叶中野凉。
荷叶如青盘,荷风如乱线。在这个古代老头儿眼里,"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有荷花的地方,就有凉,荷叶叶片肥硕,叶面筋络清晰,沾几颗晶莹水珠,菰雨生凉。
何处消凉?有天,我和鲁小胖在微信闲聊。鲁小胖说,他想邀几个朋友到马尔代夫去潜水,在海底开会,看群鱼乱舞,在水中手舞足蹈,打着手势,说话聊天。
如果能回到从前,鲁小胖还想约上孩时的伙伴,找一处旧防空洞乘凉。从前小城的地下防空洞冬暖夏凉,防空洞里开着小冷饮店,鲁小胖最喜欢喝那里1毛钱一杯的桔子水,5毛钱一杯的牛奶冷饮。一个人的冷饮店,开在地下防空洞里,鲁小胖热汗涔涔时,还想到那儿乘凉。
我的另一个朋友老张,喜欢喝粥消暑。老张在城郊有一家厂和一处杂货码头,是个老板。老张回到家,他老婆早已煲上一锅粥在等他了。老张晚上没有应酬,必定回家喝粥。糁儿粥的做法很简单,将小米开水下锅,用大火煮沸,文火煲,羼入玉米糁儿,锅内"咕噜咕噜",用勺子顺着一个方向搅动,煮出的粥,黏稠香浓,放在凉水里浸,浸过的糁儿,静妥、沁凉。
老张说,喝过糁儿粥,白天东奔四走张开的毛孔,渐渐收敛,心里凉荫荫的。你坐在家中喝凉粥时,外面晚霞似火,抬头看天,窗外柳树上知了聒噪,晚风拂衣,反倒有一阵凉意。
黄四喜欢在荷塘边摇折扇消夏。黄四的这把折扇,还是他十多年前,去杭州出差,在一个小地摊上买回来的。这把折扇上,画有细细密密的西湖山水,黄四当年对着扇面上的山水形胜,花一天时间绕着西湖走了一圈,"咔嚓"一声,他把一个傻笑,定格在西湖十景之一"曲院风荷"的一张荷叶上。这几年,黄四腿脚不灵便,他每天像驴子拉磨似的,在老公园里一圈一圈地暴走。黄四走得汗流浃背,就坐在荷塘边摇那把折扇,从唐诗宋词中觅凉,鼻尖掠过一缕草香。
黄四还喜欢躺在竹床上,摇着蒲扇消夏。阳光如瀑的午后,他一个人四仰八叉,躺在一张竹床上呼呼大睡。大汗淋漓,把竹床上的每一根竹篾都浸润得变红发亮。夏天的夜晚,天气闷热难耐,黄四露天而眠,到了下半夜,一弯上弦月爬上中天,风摇树梢,草尖生露,天地之间,渐渐有了凉意。
这是一个竹床被陆续放进博物馆,老板桌、老板椅登堂入室的年代,人们躲在空调房里纳凉,像黄四这样,固执地躺在一张竹床上,在天地间乘凉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想到沧浪亭蹭凉。姑苏的沧浪亭,当年沈三白携芸娘消暑的地方。到沧浪亭蹭凉,其一,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一瓦舍难求。其二,像芸娘这样的古典美人,消逝在花影背后,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让人心生凉意。
三伏天,长江边进入了一年最热的季节,老房子里却绿荫清幽。亭、台、楼、阁间有树,花影婆娑之下,坐在一棵凉荫下,品茗下棋。
若干年前,当我还是一个躺在嘎吱作响的竹床上纳凉的做梦少年时,第一次走出家门,便是渡江寻访姑苏沧浪亭。循着沈三白的文字,"时当六月,内室炎蒸……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树一株,浓荫覆窗,人画俱绿。"按一个孩子的粗浅理解,就是不妨脱下鞋子,盘腿坐在水边,把一只脚泡在沧浪之水里。
老宅子的花格木窗之间,自然少不了穿堂风。那缕美妙的自然之风,在建筑的门堂、过道、狭巷间流动。
在沧浪亭里,我想找一棵桂花树,在树下安静地睡觉,桂花树丝丝缕缕地呼吸。流动的空气中,有石榴和栀子花的清香,心静自然凉。
一个人,在滚滚热浪来袭时,是表现得烦躁不安,还是心有定力,取决于对季节的耐忍和承受能力。
这些年,我在夏天大汗淋漓,大脑缺氧,想约一个人到沧浪亭乘凉。鲁小胖在微信上哈哈大笑,并发来搞怪图片:"我在现实的冷气房拥被而睡,你在怀旧的树荫里摇着蒲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