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于树
在一棵树上读书,披衣而坐,四周清凉,翠绿欲滴,不觉春已深。草木有淡香,人在叶枝梢头,可听风声,可闻雨声。
诗意地栖息在树上,有些古人早已实现了这一梦想。
唐代杭州西湖喜鹊寺有一僧人,俗姓潘,本名道林,谥号圆修。9岁剃度出家,21岁到荆州果愿寺受具足戒,至京师谒径山道钦禅师,契悟心要。后南归,见西湖之北的秦望山有长松,枝叶繁茂,盘屈如盖,遂栖止其上,以树为家,山雀为伴,烟霞为友,泉汲涧饮,得大自在。
南宋年间,临安人张功甫,风流儒雅,能诗擅词,善画竹石古木,是品梅高手。“其园池声伎服玩之丽甲天下”,他曾经在南湖园作“驾霄亭”,用绳悬挂于四棵古松间,“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真有挟飞仙、溯紫清之意”。
明崇祯七年,冒辟疆邀请复社社员包壮行荡舟如皋龙游河,舟行河湾,至一棵高十余丈,苍劲的古朴树之下,但见树叶婆娑,似满天绿雨,欲落不落,横卧的树干可让十余人坐在上面饮酒,产生了结屋为巢的念头。后来这棵树被冒辟疆买下,他在朴树上架起了亭屋,取名“朴巢”,自号“巢民”。冒先生在《朴巢文选》卷二中自述:这种筑在树上的房子,“三面斗折,皆层溪浅渚,韬溜澹滟。由巢左通小桥,冲风耐雪,袅度他枝,枝杪为台,如秋棠花,可月可渔,俱迭以冰纹片石……想际真人,神往邃古,更为旷绝。”
我有时突发奇想,人如果能像猴子那样,噌噌,爬到一棵树上睡觉,该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现在的生活,有一半就处在这样一种状态。白天,在城市汹涌的人流中穿梭,人变得现实而功利。到了夜晚,四周阒静无声,人声犬吠远,我进入自己的另一种状态。
文字草木深呼吸。我知道,这是爬到树上,离喧嚣的地面三尺三,我将白天所见、自己的心情,倾诉到一张纸上。这张纸,依然散发着草木特有的光泽。
爬到一棵树上栖息,且不说,四周是怎样的天光流影,月白风清,我是如何注视一丛丛在冬天吐蕊的枇杷花,到仲夏长成一树黄澄澄的果实。从前,我居住在一个老小区的三楼上,一只鸟窠与我毗邻。就这样,我静静地注视两只鸟,一前一后,从远处活泼泼飞来,衔着一根根枯黄的草,精心编织一只天地间的花篮,斜筑在枝丫上。透过几片碧碧的树叶,看到大鸟哺育雏鸟的生命艰辛和岁月感动。
这样的感觉很微妙。在地面上的时候,忍受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噪音,心情变得烦躁。爬到树上,神清气爽,会像一只慵懒的树獾,或者一只温柔的猎豹,趴在自己的枝丫上,转动着小而迷离的眼眸,好奇而漫不经心地打量周围的一切,继而发出均匀的细微声响。
我曾经这样写道:“有月光的夜晚,有一只甲壳虫,从时间的缝隙里爬出,沿着树枝恣意奔跑。甲壳虫的影子投在叶片上,一只变两只。一棵大树上,虫子们在寂静地说话。”
也许有人和我一样,喜欢爬到树上栖息。瑞典有一对肯特·林德瓦尔夫妇,在北部的偏远山村,位于哈拉斯,北极圈以南60公里,开办了一家树上旅馆。在此居住可以冬季看极光,夏季体验极昼。如果幸运的话,还能看到驼鹿、驯鹿和熊,体验树上的自由感觉。
城市的树,包容一个人的酣眠。采访一位回家过年的小伙子,19岁,一个人外出打工,那一年迟迟没有找到工作,身上的钱花光了,最后爬到一棵梧桐树上。小伙子说,睡在地上有湿气,乡下孩子从小野惯了,爬到树上睡觉是常有的事。这样的倦睡,与我爬到树上,有本质的区别。
独爱自己狭小温暖的巢窠,许多人喜欢爬到树上栖息。认识一位保险公司老总,喜欢写旧体诗词,从学生时代开始,一写就是几十年。他说,做保险是行走在地面上的事情,写旧体诗就是独坐在树上,绿叶婆娑,花气扑鼻,精神层面上的憩息。
特立独行的人,也喜欢爬到树上栖息。许多年前,我的朋友于二嫌地面上太吵,喜欢爬到树上睡觉。他写些小诗,吟哦着,“梅,捧着一团红色的火焰,在春天的枝头燃烧”,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不肯从树上下来。许多年后,于二早已卖起了服装,风生水起,虽然挣了钱,却寻思着,哪一天再回到树上去。
文人吟诗踱步,武侠飞身上树。我想起年少时,在春天到来的季节,爬到树上向远处瞭望,枝条散乱,口袋里装满梅花的芬芳。
喜欢爬到树上栖息的人,大概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不愿逃离现实,又与现实保持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