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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船清梦压星河

作者: 王春鸣2023/08/06优美散文

有几个吃腻了食堂与外卖的孩子来我家吃火锅,我喝米酒,他们喝红酒,直吃到凌晨,锅底从海底捞骨汤换成了清汤,阳台上的几根葱和二月兰也被拔来涮了。他们在异乡读书或者工作,有一些年轻的悲欢。其中一个孩子在喝光了杯底最后一口红酒说,老师我还没吃饱,老师我没有带礼物,送你两句我最喜欢的诗吧,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醉后有梦,梦境幻美,这是元末唐温如的传世绝句呢,我也确实喜欢。不论他的悲欢,总之,他在青草湖上一觞一咏,醉了,而此间不过是城市的高楼,因为这微醺的两句,忽然也有梦荡漾。

我起身给他们煮粥去,喝多了酒米粥可以养胃。米粒在水流和指缝间流淌着,这米是老家带来的,邻居自己种,又自己在磨坊里脱壳,所以不是雪白的,而是质朴的淡黄色。

这淡黄是有名字的,就叫做米黄,像透过云层的阳光那样,敛尽了锋芒,还给稻米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和质感。他们在餐桌旁小声地聊天,砂锅也在小声沸腾着,渐渐香起来。时正五月,远方的漠漠水田已经开始飞着白鹭吧,大片的稻子在青黄相交之间,静美而盛大。每年我看见它们,都觉得这不像是长了一季的农作物,倒像是长了两千年的乐府诗,横吹相和,五言一句,铺排不止。

像这群孩子这么大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孤独,常常会在家门外的稻田边上坐很久很久,没有山也没有海的人生里,它可以是山,也可以是海。远道绵绵,有人在溪边垂钓,我捧着一杯茶,是用透明的乳腐瓶子泡的车前草,就那么神游。

其实我想喝酒。在很多时刻,就想喝一口酒,可是又接受不了酒的味道。试过很多种:朗姆酒用苏打水勾兑了,加很多白糖和柠檬汁,还有迷迭香,或者薄荷,充满了小布尔乔亚式的精致,然而入口并不投缘,它毫无余味,挥发得极快,完全不能纾解什么;也试过红酒,倒在透明的玻璃酒器里,让它晃一晃,醒一醒,但是再怎么喝,都只感觉到一颗葡萄的慢慢腐烂;也喝过烧酒,梦之蓝,第一次看到这个酒名就想起《红楼梦》,也想起唐温如的那两句诗,带着好感毫不犹豫地饮了一大口,然后食管瞬间变成嗤嗤作响的导火索,整个人就烧起来了……

……生命里起码有二十年,尝试了各种酒,却没有得到最好的醉。用它来配合青春的聚啸狂欢,或者少年心事,可以。而真正难过了,它似乎只会引发阵痛,还有无梦的悲伤。

直到有一回,在苏州的灶台边,因为口渴,喝了一口主人家用来烧鱼的料酒,清澈淡黄的家酿,一口下去,又忍不住喝了一口,顿时瀑布垂落喉间,我热泪盈眶,就好像转山遇海,忽然遇到了灵魂知己。这米酒不动声色,随意灌在一只农夫山泉的塑料瓶子里,然而随着我手势的摇晃,你会看见温柔的阳光,会看见一粒粒米,在发酵和沉醉中,向它最好的岁月走去。

后来我就学着自己酿米酒,并不需要师傅,就看了半首元人的诗,"碓舂糠秕光如雪,汲泉淅米令清洁。炊糜糁曲同糅和,元气絪缊未分裂。瓮中小沸微有声,鱼沫吐尽秋江清。"将米一遍遍在清水里淘洗、浸泡,蒸熟、再倒进陶缸里,加酒曲搅拌,然后在米饭中间掏个酒窝,让米发酵;来了酒浆后,再投水,有时候水里混半瓶陈酿,无意间竟然暗合了南通花露烧的制法。

酿酒的过程中,最长的一道工序是等待,等待瓮头鸭绿变鹅黄,等待面米酿出春风香。然而每一次酒味都不同,却原来,这米酒的酿制,和古人写诗也差不多,有好有坏,有平淡无奇,也有惊艳。所以慢慢地我失了兴趣,就在每年中秋或者过年的时候等着朋友送来他按着科学方法酿制的正宗米酒。一坛有大半做了料酒,炒青菜,烧鱼虾,米酒本来是该温饮的,在我热火朝天的烹饪之后,只剩下些微的酒气。

同样是米的事情,煮粥比酿酒快多了。将煮好的米粥端上桌,因为配上了糖桂花和枸杞,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讨论《红楼梦》里各式各样的粥,贾母的红稻米粥、碧梗粥,袭人生病时的米汤,还有林黛玉喝的、用银吊子熬出来的冰糖燕窝粥。又说到种田山头火,日本一个托钵行脚的僧人,托钵行脚就是没有目的地的乞行浮浪,这是人生被规定好了的人不可能有的人生,他有一首自由俳:"只余剩米慢慢煮,一阵雨。"他的剩米,煮的也是粥吧。

酒是引发诗意和伤口的,而粥大概是最治愈的一种食物了,米粒和火硬碰硬之后,变得像梦一样柔和。米酒加米粥,我的落地窗外,也时有一阵雨,而今夜,一片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