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努力接近一种可能
我有个习惯,每次构思完成而电脑尚未打开之前,会在脑子里想象一下小说完稿后的模样。它的架构、气息、某个人物、一个事先找到的细节,会不会让自己喜欢,并且入迷。就像一个建筑设计师,先在自己的脑海里修建一座房子,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将它落实到大地上。这是个好习惯,还是个坏习惯,我好像无从判断,但的确用它解决了很多问题。对于自己不喜欢的,我会暂时将它搁置一边,不去为它纠结,对于喜欢的呢,我会努力酝酿一种饱满的情绪去兑现构思。那暂时搁置的,我并非完全抛弃,而是在笔记本上记个大概,过段时间,也许一年两年,也许五年六年,我偶尔会翻开笔记本,看看当初那些被搁置一边的构思。几次重温之后,那些被搁置的就分化了,有的会继续搁置,有的被我完善了构思,变成了另一个小说,实现了一次新生。
发酵是一个思考和探索的过程。它不是单纯被动地等待时间来氧化,相反要对抗氧化,因为氧化会让它锈迹斑斑。为了不让自己生锈,或者延迟生锈的时间,我做过许多尝试,不管结果如何,是否有效,但所做的努力是主动的,积极的。在这点上,似乎童年的生活还在我的骨子里焕发着某种魔力,我不过是效仿了祖父寻找冬笋的做法。祖父赤脚在竹林中摸索着行走,一手拄着锄头。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干什么,直到他挖出冬笋时我才恍然大悟。挖冬笋为啥要光着脚,祖父解释说如果脚板心被扎疼了,有可能就踩到了冬笋的笋尖。这一方式似乎很适合写小说,如果内心的某个地方被刺疼了,那就得留意了,或许那刺疼你的,就是苦苦找寻的冬笋。生活宛如浩瀚的竹林,除了地面上的青青翠竹,即使在寒冬料峭的日子,那地底下也掩埋着类似冬笋的宝藏。在竹林中摸索,行走,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如果置身竹林之外,眼前终究不过是虚幻的竹影摇曳。
竹林是座迷宫,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脚板之下,有陷阱,也有冬笋的笋尖。每走一步,都要试探,踏实。小说也是这样的迷宫,在其中行走的人需要有探索的力量,也要有面对失败的勇气。不能倒退,也不能在原地转圈。这种迷宫中的行走深深吸引了我,俘获了我,让我全身心投入,让我知难而进。我没有目的地,也不可能到达一个既定的终点。每完成一个小说,我就留下了一个脚印,歪歪扭扭,无数个小说,无数个脚印,记录了竹林中一条仅属于我个人的创作之路。它在见证,我只不过是在努力接近一种可能。
近些年,我更加专注于这种找寻和探索,不断尝试,求新求变,除了这条道路,似乎不再有别的出路。在众多丛林中,我特别钟爱短篇小说这座迷宫。在《厚道面馆》中,我尝试着将小说放置于一个狭小的空间,逼迫自己必须在其中腾挪躲闪,不能让它溢出来。就那么一个小小的舞台,必须把一个事件完整演绎。就像一场话剧,舞台上的一举一动都近在眼前,不可能逃过观众的眼睛。显然这种空间上的压缩是有效的,小说始终呈现一种紧张和窒息的气氛,小说的内在空间因挤压而扩展,仿佛海明威的《杀人者》 .在《穿白衬衫的抹香鲸》中,虚构的林场是个独立封闭的世界,我用外来的抹香鲸一家打通外面的世界,让内外的世界紧密相连,又彼此有别。我以森林中的动植物来给人物命名,给小说增添一抹童话色彩。对于马尾松腿部的残疾,先是做了隐藏,到最后才揭开。之所以如此,我不想小说被人简单粗暴地肢解,尽可能拓展其丰富性和多义性。 《红指甲》则采用了悬疑的手法,主人公收到的红指甲到底出自谁手,小说没有交代,让读者在思考中延伸小说的意义。
如此等等,都是我痴迷的,也是尝鲜求新的结果。现在,这些找寻留下的脚印全都收集在一本叫《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的集子中,这并不是我探寻的结束,而是自我的审视、回望。我不能苛求什么,也不能说一定找到了什么。我不会掩藏对它们的无比的热爱,是它们的存在给予了我求索的希望。在无边的竹林的迷宫中,有着无限的远,有着无限的可能。小憩过后,我一定在路上。是的,一定赤着脚在慢慢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