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上岁月霜
土瓦的历史,据说已有了3000年历史。
第一片土瓦,它诞生在西周年代。到了东周时期,土瓦已经广为遍及。东周年代,一个叫列御寇的大文人在春天回到了桃花灼灼的故乡,他在瓦下土房的一灯如豆中发出感叹:"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他的意思是说,世间万物都各有其用,不能求其全能。这个叫列御寇的人,面对故乡大地,顿悟出人在浩瀚天地中的卑微渺小。后来,列御寇的言语被后人收录到了一本书中,它就是流传青史的《列子》。
我常怀想,古人那些朴素智慧的思想,就是在这土瓦下地气蒸腾的房屋里慢慢孕育。而今现代人的节奏实在太快,一些思想往往显出浮躁苍白,远没有古人那么融灌万物,或许也与钢筋水泥建筑物的压迫有关吧。
我看见最老的瓦,也只有100多年历史。那是在一个古镇上,风一吹,吊角楼里青瓦上的鸟粪簌簌而落。那次,我算是间接尝到了瓦的一点味道——它有一点苦,有一些涩,就像我咀嚼过的那些人生况味。
在我故乡乡场野外,有一个瓦窑。一个少年,曾经望着熊熊炉火出神,那些泥土烤制的瓦,我似乎听见它们在火中的嘶鸣。泥土转世为瓦后,被一些喝了高粱酒、红苕酒的汉子,挑到山坡上、沟壑里、大树旁堆下,把瓦,一片一片盖上房顶,成为了新房。
就在那些瓦下,我的乡下亲人,还有老乡,他们卑微而倔犟,在泥土里匍匐、翻滚,最后,归隐于泥土。所以我似乎一直相信宿命的存在,在青瓦覆盖的小小房屋下,他们的人生,也默默地被覆盖,因为命运的苍穹之上,是无边天幕。
我回到故乡,村庄在风里孱弱地呼号,像我写诗的一张纸那样薄了。梁老汉,就是守护村庄最老的一个人,他87岁了。
我在梁老汉家住了一晚。梁老汉腿脚还麻利,用柴火烧饭,土碗盛菜。梁老汉往土灶里添柴时,腾起一股子烟,从灶里急着飘荡出来,蹿上梁顶,从青瓦的缝里扑出去,与天空中的雾霭会合。晚上,下起了雨,我和梁老汉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听瓦上雨声。
第二天早晨,我一个人坐在山坡上,望着梁老汉那青瓦房顶。那些层叠的瓦,像老鱼起伏的鳞,在时光里呼啸。
梁老汉带着得意的神情告诉我,有一年,房子不远处,遇到了泥石流,瓦房居然没被冲垮。这就像一些卑微之人的命,贱,但顽强。
青瓦上,有深深浅浅的青苔覆盖,我有一种冲动,坐到房顶上去,喝一碗老酒,醉了,就把青瓦当床,睡去。
我想起,我城里的诗人老马,有一年看到大水从逶迤群山而来,因为要修电站,他家所在老城的下半身就要在波涛之下睡去。老马一个人提了酒,坐到了他祖上留下的瓦房顶上,一个人,边喝边哭,边喝边唱,手舞足蹈。我就在瓦屋下,守护着我的这个诗人朋友。一些人把马诗人当作一头怪兽,我得把他视作一只熊猫,好好保护起来。
而今,在老马的书房,还有几片瓦,那是他从老屋顶上抢救回来的。有一天,我去看他,老马出去跑步了,他要锻炼,减脂肪赘肉,也减心计欲望。那是一个大雾天气,门没锁,他似乎知道我要来。我推开门,在他书房,我摩挲着那青瓦,都感觉到有老马的掌纹了。望着那青瓦,我一时恍惚,想起多年以前,瓦坯在炉火里的冶烤,滚烫的温度,而今,冷却在一个怀旧者的房间。我在老马那里看见一句诗,他说,火焰一旦凝固,就成了白色,比如水里,就有白色火焰。那么泥土呢,它在翻滚的大火里,冷下来后,是不是就是这瓦的颜色,被氤氲时光洗染,流光浸泡,成了青、黑、褐色……
瓦是有魂魄的。老马回来告诉我,他感觉自己活得就像这老瓦一样,人生从喧哗到沉寂,从沸腾到冷却,到最后,自己把自己收藏,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