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是……
白天和夜晚之间隔着一个黄昏。
少了黄昏,这一天就像没有河滩的河、没有剑穂的剑。
黄昏是一道珠帘,一边是白天,一边是夜晚。
倘若没有故事,这一天的黄昏就是无风的帘子,薄薄地垂着,很短;要是有故事,这个黄昏就是珠帘遇到了风,荡到东又荡到西,从东到西的距离就是这个黄昏的长度。
黄昏如果早熟,白天就会缩水,黄昏如果恋栈,夜晚就被侵权。
白天是缉捕女巫,入夜就燃起处死女巫的火堆。一天之内,只有黄昏不会对女巫下手——女巫因此不会被斩尽杀绝。
黄昏似乎没有立场。
它可能是白天的尾巴,也可能是夜晚的前哨;
也许是白天的遗腹子,也许是夜晚的未婚先孕。
其实,黄昏不是白天的家丁,也不是夜晚的书僮,黄昏就是黄昏,它是独立篇章。
黄昏是一天中的茶歇时间,是地理缓冲带,是奥林匹克休战日。
白天是直直的光线,将人照成线条生硬的版画。
夜晚的光诡异狰狞。
只有黄昏的光,散漫,柔和,有着水汽,让一切表情慈祥。
白天是明确的,夜晚是阴森的,只有黄昏情感充沛。
谈情说爱是专为黄昏打造的情节,移到白天去做,那谈情像演戏,延后到夜晚,那说爱又显出不真诚。
人约黄昏后——这是情欲的专场。
这个时候,潘金莲在为叔叔温酒,她的两腮粉红,一百种想法解冻,一万种情绪奔流成河。武松自然是要杀了这个嫂子的,但动手时间是夜晚,他很给黄昏面子。
黄昏是捻亮灯芯,夜是威虎山的百鸡宴。
黄昏是沙家浜的斗智,是喜儿盼着红头绳的那个时分。
白天是玉树临风,夜晚是半老徐娘,黄昏正好是年华豆蔻。
白天是盛装巡游,夜晚是胴体横陈,黄昏还在卸着妆不紧又不慢。
白天汲泉烹茶,夜晚酒池肉林,黄昏是流觞曲水、信可乐也。
黄昏可以抽支烟,夜晚开始急行军。
黄昏什么都有,有点儿愁可是压不垮你,有点儿忧可是你还唱着小曲,有点儿欢乐可是还没有决堤与爆棚,止之于始萌,绝之于未形,或也可以说是君子有情,止乎于礼。
黄昏是红炉中的矿石,尚不可知,是要冶成白天的刀还是做了夜晚的簪?
适合凝视的时间,不是白天和夜晚,而是黄昏。这时的光黯淡着,逼得彼此相互专注。有情人会看到云出岫、两忘情,无缘人则是看到尘烟任来去、笙箫默。
黄昏有多少聚合,也会有多少一去不返。黄昏不动刀枪,却比白天和夜晚更让人受伤。
心儿住在黄昏里。
黄昏是恋恋不舍的,它短促,是衣裾被风吹起又落下的一个瞬间。
黄昏是一张8寸照片,分给它的相框却是2寸的,怎么经营,怎么构思,怎么摆放,呈现出来的那个局部,都让人看不懂。
黄昏是一幕和一幕之间的过渡。
黄昏总是被我们轻视。
黄昏是来不及演出的戏。看到一些墨汁,看到笔支在砚上,看到八行信笺铺在桌上,可是,上面没有字。任你猜,拿笔的人会写什么。
黄昏只活在猜想中,活在传说中。如果我们不愿意猜想,它好像就没有存在过。
黄昏是一段没有生存权的时间。
黄昏是发了一阵呆,采菊东篱下,然后,在看了几眼南山之后,它就踱回屋内。
正儿八经的事请不要安排在黄昏发生。这是边角料,碎片。
寒山寺的钟声要在夜半才敲响。
寻寻觅觅,也是夜晚的事。
蓦然回首,也是。
隔江犹唱后庭花,也是。
巴山夜雨,夜奔,风雪夜归人,桨声灯影,也是。
李白用白天走过三峡。
白居易用夜晚听完琵琶曲。黄昏至多是李白拴住码头的绳,是白居易进入船舱的跳板。黄昏不是完整的一个呼吸。黄昏是琴盖掀起或关合。
黄昏很短,可是人心很古。
白天和夜晚都有覆盖性,而黄昏如水,一点点在绢上洇出,是遥看草色无。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白天熬煮,夜晚喝光,一碗浓汤,有黄昏什么事?大概就是向炉中添了一块煤。
白天动了凡心,夜晚阿弥陀佛,黄昏是红了眼圈,朝一只蒲团准备跪下。
白天是马的奔驰,夜晚是马的嚼草,黄昏是走向一条河流饮水长城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