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心
早年,无籽大西瓜还没有流行的时候,大部分西瓜都带着饱满的黑籽,种在老家庭院里甚至能够长出西瓜苗来。当然,比天井大不了多少的庭院,就算松了土,施了肥,也很难结出十多斤重的大西瓜。西瓜都是由郊县农民开着卡车到城里来兜售的,爷爷家人口众多,一买就是整整一麻袋。
晚饭后,是吃西瓜的隆重时刻。碗筷已经收掉,院子的青砖地上泼上凉水,奶奶把事先吊在井水里的瓜捞上来,咔嚓一声切为两半,接着,她的刀尖儿在西瓜的中央灵活勾勒,然后刀尖一挑,一个四四方方的西瓜心便挖了出来。一个大西瓜能挖出两块西瓜心,端端正正放到一只蓝边碗里,插上不锈钢勺子,端给爷爷。接着,奶奶才把余下的西瓜切成片,分给我们大家。每一片西瓜都是残缺的,就像城墙挖出了一个垛口。我、妹妹以及叔叔家的孩子都眼巴巴地瞅着爷爷蓝边碗里的西瓜心,那是一只西瓜的精华呀,非但没有令人讨厌的黑籽,关键是,糖分也在那里聚集,它微微地起了沙,水分充足的果肉纤维上,肉眼可见糖分的透亮结晶。
为什么爷爷可以理所应当地独享西瓜心?我的父母远在外地工作,我便去问叔叔,叔叔却说,咱这座老宅中的这五间瓦房、青砖铺地的院落,以及院子里的水井与花木,当年都是爷爷一个人在外工作,克勤克俭地生活,将工资尽数汇给奶奶,才一砖一瓦地置办起来的。爷爷退休前,是一名采购人员,坐着绿皮火车,啃着干粮,带着他的军用水壶与公文包,跑遍了全国三分之二以上的省份。爷爷挣钱,奶奶持家,齐心协力才把两儿三女拉扯大,并帮助他们打好家具,结婚成家。因此,在奶奶心目中,爷爷是天一般的存在。家中最好的物事都要归爷爷享用,多余的才能分给大家,奶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思维方式,况且,奶奶是一个先人后己的人,就拿分西瓜来说,她自己总是拿“垛口”最大的那块西瓜,这就让大家说不出怨言。
然而,我们三个小孩依旧在觊觎爷爷的西瓜心,大家都明白,奶奶偏心了一辈子,向她去要求是毫无结果的事,于是,派我去跟爷爷陈述分享的理由。
就在这一天,晚饭桌刚收拾完毕,趁着奶奶去厨房刷碗,我赶紧对爷爷说:“爷爷,你吃亏了。你每天都只吃西瓜心,那齁甜的滋味想着就腻味,大西瓜的滋味是分层次的,瓜心处很甜,接着,有黑籽的地方不起沙了,口感更加清脆爽口。到了贴近西瓜皮的地方,味道有点像白玉黄瓜哎,非常清爽,有时会涌出一股淡淡的咸味。还有,爷爷你瞧,比赛能将西瓜籽准确地吐在搪瓷盘里,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啊。舌头在跳舞,把黑籽都卷在一块儿,吐籽的声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听着就过瘾。爷爷,吃西瓜的乐趣。你都没有享受到啊。”
爷爷听着笑起来,笑到以拐棍捶地。奶奶从厨房慌忙奔出来,问:出什么事了?爷爷说:“快把西瓜切开。”
果然,这天,等奶奶把西瓜心端到爷爷跟前,爷爷立刻把碗递给了我,慷慨地说,“你们三个小鬼头去吃吧。”接着,他从有垛口的西瓜中找了一块,畅快淋漓地啃了起来。奶奶看得目瞪口呆,可是,一家之主已经这样发话,奶奶也就不好说什么。我们三颗小脑袋埋在那只蓝边碗上,贪婪地享受西瓜心散发出的甜蜜凉气。接下来,西瓜心天天被我们小孩子所独享,我们发明了各种吃西瓜的新方法:切成小丁与冰镇绿豆汤同拌,味道像现在的冰镇鲜芋仙;把西瓜心切成小丁,在上面盖上一块光明牌中冰砖,等冰砖微微融化,一起舀着吃,像果味冰淇淋;成块的西瓜心还可以插上洗干净的雪糕棒,在冰箱里冻成冰棍儿来吃,等所有这些创新吃法都玩腻了之后,我们三个小孩一致认为,西瓜心的滋味也一般化了,它远远没有我们之前踮脚憧憬时那么奇妙。爷爷到底年纪大了,舌头不灵便,每每被黑籽卡到,咳个半天,才能吐出。装着西瓜心的蓝边碗,不如还给爷爷。
这下,轮到爷爷有点不知所措。打量他的神情,他这是从一家之主高高在上的位置上走下来了。他思量片刻,便响亮地叫了我奶奶的名字,把蓝边碗递给她。这可能是结婚50多年来,他第一次郑重其事、连名带姓地叫奶奶,而不是叫她“老太太”“老伴儿”“娃他奶”。我这才知道,我的奶奶是有名字的,她并不是亲友邻居口中的华师母、华奶奶,她有一个像月亮一般清澈皎洁的名字,叫倪云清,这个名字埋没在带大了儿女又带孙子的劳作中,埋没在50多年洗洗涮涮的操劳中,埋没在对家人有求必应而对自己的需求熟视无睹中。而今,爷爷手拿蓝边碗,要把最好的吃食给她。在结婚半个多世纪后,他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半弯着腰身、任劳任怨身系围裙的她,看到了她的名字闪耀的微弱光芒。
那一天,奶奶没有独享西瓜心,而是将它切开,分给了我们每个人。她自己也百感交集地品尝了其中的一小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