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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手中棍”

作者: 张金刚2023/08/08情感短文

“哒哒”,木棍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响,回荡在医院走廊,有些突兀。我搀着母亲的左臂,母亲右手拄着木棍,慢步走向楼上化验室。“哒哒”,木棍敲着地面一声接一声,敲得我心上生疼。

这木棍是我以前从朋友那里淘到的深山六道木,去了皮,直溜、光滑、坚硬;选一枝杈处留段握柄,截断、磨光,正好给走路已然蹒跚的母亲当拐棍。但一开始她并不乐意:“我不需要这玩意儿,拿走!”我便随手将木棍撂在了门后墙角,任其搁置数年,积了厚厚的灰尘。

这次母亲头晕、腿疼,我将木棍找出来,擦拭干净递给她。母亲叹了口气,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接过木棍,颤颤巍巍拄着上了去医院的车,边走边念叨:“到底还是拄上了呀!”一向要强的母亲,终因年老有病拄上那根拐棍,服了老。

其实,在我年少时的印象中,母亲手中倒是常握着一根木棍。只不过,先前那根棍总是被母亲自如支配,“舞”在手上,支撑起我们全家清贫的烟火日子。

“娘,我回来了!”年少的我还没进院门,就远远望见母亲正趴在锅上,挥舞木棍,搅着一锅金黄喷香的玉米面疙瘩,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哪料,母亲听到我的声音猛扭头,直起腰,全然不顾正燃着火做着饭,举着搅棍就朝我冲来,嘴里骂着:“我叫你和同学打架!”看来是有人提前向母亲告了我一状。

我生怕被母亲逮住挨揍,便扔下书包,撒腿就跑。母亲跑得快,我跑得更快。她停步喘口气时,还不忘将搅棍横在嘴边,转着圈儿地啃光粘在上面的玉米面,边啃边嚷:“小兔崽子,给我站住!”我跑上了山,母亲忽地站定,一跺脚惊道:“不好,疙瘩煳了锅了!回来再找你算账!”一扭头,挥舞着搅棍,冲回了家。

当我从山上折了两根六道木回家,送给母亲做搅疙瘩棍时,饭菜已摆上了桌。我“嘿嘿”一笑,分明闻到了丝丝煳锅的味道。母亲接过木棍,狠狠地朝我头上打来,却又轻轻落在了我的屁股上:“以后可别打架了,快吃吧。”我“哦”一声坐下,埋头扒拉饭。如今,母亲已没心力搅疙瘩给我吃了,可那两根被母亲磨得溜光的搅棍,还挂在墙上。至今,我也没告诉母亲,那唯一一次与同学打架,是因为他啃着方便面,骂不远处垂涎欲滴的我是“穷鬼”。

早出晚归进山摘酸枣的习惯,母亲曾坚持了几十个秋天。一来,可以泡酸枣醋;二来,酸枣核可卖钱贴补家用。山里归来,母亲肩上扛一口袋酸枣,一手握着镰刀,一手拄根木棍。这木棍很普通,应是母亲随手从山里砍的或捡的,回来便扔在灶前,下次又拄回一根。

母亲说:“一进山就弄根棍儿,打掉前面草窠的露水,不然湿了衣服,容易着凉;有时还可以‘打草惊蛇’,惊野鸡、野兔啥的,免得被吓着。有次多亏这棍儿惊出一窝马蜂,不然我就被蜇了。湿酸枣长得牢,可以用棍儿敲掉些酸枣叶,方便采摘;高处或干了的酸枣,用棍儿敲打落地,直接捡就行了,省事儿。更重要的是,出山时,天慢慢黑了,或赶上阴雨天,扛着酸枣不好走,这棍儿就顶大用了。”

听母亲一说,我打心里心疼她、佩服她。有时,如果酸枣摘得不多,母亲手里、肩上可能会多几根木棍:那种细长、顶端带个木钩的,用桶从井里打水时用;那种细长、不带钩的,用作打枣竿、打核桃竿、夹柿子竿;那种粗长、直溜的,用作铁锨把、镰刀把、锄把;那种细而轻巧的,陆续多弄些,用来搭菜架,插篱笆,做蒸箅……母亲用这些源自大山里的木制工具,经营着家里、地里的活计。

近年,我回老家次数多,常拿起那些老木工具帮年迈的父母做些活儿。我拎起提水木钩,去井边“哗啦啦”打一桶井水,似打捞起无数清甜的岁月;扛起长竿去打枣、打杏、打核桃、夹柿子,忆起了和家人树上树下一起劳作的欢愉;拿起铁锨、锄头、镰刀下地干点碎活儿,用着格外趁手。回来后,我将它们靠在墙角或挂在墙上,突然想到那些母亲从山里淘回的、已被磨得溜光水滑的木棍,已再也不能被她拿在手上使用,不由得黯然神伤。

每次干活儿,母亲都会嘱咐我穿上那双老布鞋。十几年前,我陪母亲在灶前闲聊。先聊到她打小没念过书,连名字都不会写,我便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在地上教她写“李向荣”。后来,她又在墙上陆续写了很多遍,越写越好。再聊到我很怀念儿时的千层底,母亲便扔掉烧火棍,随手折了两根柴火棍,敲我一下:“抬脚!”量过脚底板长、宽,收好长棍、短棍,母亲用了一个月时间,一针一线为我做了那双布鞋。我回老家干活儿便穿上它,踏实、舒服得很……

上医院二楼,母亲身体明显侧向了我,我的右臂加了把力。木棍的声响已很微弱,我生怕母亲打滑或拄空,便叫她停下,接过木棍夹在了我的左腋下。母亲虽然重复说:“拄着棍儿能走,能走。”却分明又将身体压向了我。

母亲住院观察一周,无大碍,便回了村。但那根六道木拐棍却成了近80岁老母亲的随手之物,从不离其身边。母亲的可行动范围也缩小了,仅限于院里院外几十米的小圈子内。她坐在院里,还不时挥挥手中的木棍,哄哄鸡、扒拉下乱柴草、指点父亲和我做这做那……我让她写自己的名字,她用拐棍在地上划拉半天,憨憨一笑:“忘了!”日后,母亲再自己进山、出村,肯定是不可能了。她只能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拄着我,甚至,完全用双手拄着我——我应当是母亲最可靠的“手中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