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白菜

二十五年前的秋天，在一所乡村中学，我初为人师，教初三语文，教的是普通班。普通班的学生，好比农民在菜秧地里选了一通后剩下的秧子，栽培难度大。

有一天，我上完早自习回来，发现单身宿舍的窗台上，放着一棵白菜。翠绿的叶片上带着晶莹的露水，白嫩的根部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很纳闷：谁送来的呀？隔壁的同事老晋告诉我，是我班的女生江南送来的。江南有一个哥哥，与老晋同过学，到老晋那儿玩，认识了我，说他妹妹就在我班，要我多关照。

受人之托，我就在班上认真打量这个叫江南的女生了。江南，一个生机勃勃的名字。她坐在教室左排靠后的位置，身材苗条，像一根长长的豆角。脸很俊俏，像一个快成熟的桃子。穿一件干净朴素的红衣服。放学后，我把她叫到了宿舍，问了问她的学习情况，鼓励她在普通班也要考上高中。

也许是为了表示感谢，她清早到自家地里砍了一棵肥大的白菜，上学时给我送来，悄悄放在窗台上。一棵白菜，让我对江南有了更多的关注。在批阅作文时，发现她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生，作文里有父母的艰辛，也有一个女孩的憧憬。我写了长长的评语，而后，到课堂上念她的作文。我发现讲台下听课的她，眼神像星星一样，亮晶晶的。

我感到欣喜。这眼神如果一直亮下去，一定能穿过弥漫在普通班的悲观失望，看到美好的未来。她微微偏着头，用手托着腮，像一艘船，展开了风帆。

大约半学期后，她却起了变化。晶亮而柔和的眼神，不知怎么，变得木然而呆直。当我巡视课堂时，她的目光与我僵持。我慌了，匆匆收回目光。

以严厉出名的班主任大约听到了什么，不久即找江南谈话，又找了一个饭后溜达的借口，踱到我的宿舍，跟我交流课堂纪律的情况，然后话锋一转，含蓄地提到要处理好与学生的关系。说得我脸上发烧，好像真的做了不该做的事。

于是我开始回避江南，不再在课堂上念她的作文，有时点名批评她，她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目光由呆直变得散乱，成绩像滑雪一样下降。教室是一块菜地，她成了一根蔫了的菜秧。一学期过去了，一年也过去了。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我表现平平，草草收场。而她，则恍恍惚惚，草草毕业，曾经短暂地在她瞳仁里闪烁的梦想，已遥不可及。

两年后，我在学校附近的卫生院见到了她，她在拜师学医，出落得更见风致。见到我，像扬花的稻穗，在风中轻轻一弯。她有点怯生生，但还是喊了声老师。我以为她能成为一名乡村医生。后来我离开了那所中学，越走越远，不再有她的消息。

去年年初，有人加我微信，竟然是江南。我为能网上重逢而高兴。她说，自己没有出息，对不住老师的关心。停了停，又说，自己是同学中最不幸的人，得了乳腺癌。我的心一下沉痛下来。

聊天中得知，她学医没有学成，因为交不起学费。后来就嫁了人，生了两个女儿。现在大女儿都读高三了，比当年的她个子还要高，也比当年的她会读书。这让我心情又有所放松。接下来，我忍不住问到了她课堂上的变化，我想解开这个谜。

老师，当年教室里发生了一件事，你不知道吗？

江南的反问，让我一头雾水。

班上的男生，看你常表扬我的作文，以为你喜欢上了我。有个男生以你的名义写了封情书，偷偷放到我课桌内。我看到后，当然知道不是你写的，但我很害羞也很生气呀！于是把情书丢到了讲台上。江南从微信上发来一个抓狂的表情。

哦，当年竟发生了这样一起事件。我这个当老师的，却浑然不知。我感到惭愧。

但从此后，我上语文课时，不专心了，呆呆地看着你，其实自己都不知心里想些什么。江南说。

男生的一个恶作剧，导致她的思想发生了波动。而我，误读了一个女生的目光，也没有去探究原由，反而无故批评。我不由深深自责。

一转眼到了昨天，江南发了朋友圈：漫漫抗癌路，除了坚强别无选择！我马上与她联系，打了电话给她。她说，老师，二十多年不见啦。声音里含着笑，是那种乐观的笑，不完全是掩饰。我要她相信科学战胜病魔。并说自己当年不会教书，伤害了她。我为自己的不成熟向她道歉。

老师，你想多了，你没有错。我会保重自己的。江南在笑声中挂断了电话。

良久，我还在沉思中。我脑海里，浮现出了单身宿舍窗台上那一棵鲜嫩的白菜，在那层层的叶片里，包裹着一颗纯真、柔弱，又需要善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