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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这门学问

作者: 蒋子龙2024/01/22心情随笔

进入老年才意识到,衰老,堪称一门学问,并非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笃信“老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若想老得“自然而然”,需要认真学习并摸索,究竟怎样一点点变老、接受老,并老得丰润与和畅,那才叫“自然而然”吧。

首先,衰老是一种感觉。感觉分主体与客体,一般都是自己还没有感觉,别人先觉得你老了。因此,“老的学问”,大多要靠自学、自悟。我面老,四十多岁乘公交车,就有人喊“大爷”。我付之一笑,并不往心里去。真正当头棒喝是退休后办不了信用卡,一个晚辈告诉我,这里规定,已经退休的人,不再给办信用卡。银行是最严肃守信的地方,他们认为你老了,你就必须接受这个客观现实。

从那时起,我就经常提醒自己,老了要知趣,别讨人嫌。如果不幸在马路上摔倒了,只要还有口气,赶紧爬起来,别让人把你当“碰瓷”的。乘地铁,车厢里有座位就坐下,没有座位就找个角落站定,面向车窗外,绝不跟座位上的年轻人对眼神,免得让人厌恶。让座给你,不甘心;不让座,心里又不自在。

一个人的衰老,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理智上服老,不等于躯体也服老。我常年运动,面老体健,有时,会忘了欧阳修的教导,“老健”同“春寒”“秋热”一样,都是靠不住的。

七八年前的初冬,我要去南方“猫冬”,带足了自己所爱而南方没有的东西,诸如熬红薯粥的新棒子面、天津“嘎巴菜”以及当年的新小米等等。背上一个双肩包,左手一兜子书,右手一个拉杆箱。那天,正好雨夹雪,到机场下了出租车,还要穿过一条川流不息的公车道。上道边的台阶时,左脚踩滑,连人带背上鼓鼓囊囊的大包都窝跪在台阶上。幸好,右手紧抓着拉杆箱,人没有完全摔倒。挣扎着站起来,忍着剧痛,托运了行李,上了飞机。下飞机后,靠止痛片又忍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到医院检查,左脚掌跖骨掰断,右膝拉伤,掉了三块骨头渣,医学上叫“游离体”。当它“游”到骨头缝里卡住,立即疼得动不了,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紧闭双眼出大汗。用手慢慢揉搓膝盖,等“游离体”从骨头缝“游”走,就可以活动了。静养了两三个月,再下地要拄双拐,然后是单拐,当把单拐换成手杖,从生理到心理,都老了。

嘴上说服老不算数,人是“摔”老的。

每个生命都是不同的个体,一个人一种老法,养生专家关于老的说教,以及一些知名老人关于老的经验,听得让人耳朵起茧子,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按照别人的老法变老。比如,“老了要快乐,多笑,不生气”,人是感情复杂的生物,又是社会动物,七情六欲、忧思悲恐惊,随着社会环境的改变而变化,快乐是想有就有的吗?快乐是自然而然、不期而至的,是纯粹发自内心的个人感觉,有不同的因由和层次,诸如生理上的快乐、情感上的快乐、明理带来的快乐等等。快乐不是“强笑”,无缘无故地傻笑是痴呆,悚然陡然地狂笑是发疯,暗自奸笑是歹毒,常常苦笑是抑郁,随着口令一起仰着脖子大笑,那是“装快乐”,绝非真快乐。

所谓强制自己不生气,如果不能像圣人或世外高人那般达观,就只有暗气暗憋,当面不生气,背后没完没了地气自己,受到的伤害更大。你是社会中人,就得承认“人活一口气”。气,是生命的根本。气亏了,气绝身亡。身体靠气托着,气力、气力,有气才有力。该生气时,就得有气。有气,理更壮;说理,更有力。有时,动气乃至震怒,反而能导气,把火气发泄出来,不憋在心里转化成毒素。

人到老年,尤其需要正气、骨气与义气。《黄帝内经》载:“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不要让人觉得,“老了变坏,躺在马路上耍赖”。唯有如此,或许才能达到一般凡人所希望的那样:“老得慢,死得快。”即说走就走,逃过疾病,是谓“后福”。

还有,说什么“老了不要为儿女操心,只需满足自己的愿望,想吃啥就买,想去哪儿,打好行李就出发”。这简直像说梦话。为什么老人都爱自家的第三代人,并非第三代人特别需要这种爱,而是老人自己需要这种爱的慰藉。一个感情正常的人,总要疼爱家人与挚友,老了,更需要有亲情和友情滋养生命。我曾送过儿女和孙女、孙子去上学,如今,他们都长大了,但是,每天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喜欢在阳台上一边活动腰腿,一边看家长们送孩子上学,大多是爷爷、奶奶们送孙子辈的人。

之所以主张老了该生气就生气、该操心就操心,只为达到一个目的:尽量保持正常人的智慧与情感,不要变傻。痴呆后,忘记一切人间烦恼,等于还活着就喝了“孟婆汤”,对本人来说,未必不是上帝的恩赐。但是,很难保持一个老人应有的尊严了。《旧约》里说:“白发是荣耀的冠冕。”一个文明友善的社会,视老人为民众的尊严,一个老人精神上最大的安慰,就是受人尊敬。

老,是实践,不是理论,是一次次的教训、一次次的感悟,慢慢体味到衰老是怎样一个过程,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如先哲所言:“老似名山到始知。”泰山、黄山,你得去爬一次,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衰老可不是“看景不如听景”,只有自己进入老境,才能边老边咂摸,慢慢体会衰老的奥秘。

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的人“恶老讳死”?衰老也是一种成长,人是向死而生的存在。按照南宋学者洪迈划分的人生五个阶段:其一,“生计”,承欢父母膝下,没有特殊情况,少年时期大多是快乐无忧的。其二,“身计”,“骨强志健,问津名利之场,秣马厉兵,以取我胜,如骥子伏枥,意在千里”。其三,“家计”,“日夜注思,择利而行,位欲高,财欲厚,门欲大,子息欲盛”。其四,“老计”,“心怠力疲,俯仰世间,智术用尽,西山之日渐逼,过隙之驹不留,当随缘任远,息念休心,善刀而藏,如蚕作茧”。其五,“死计”,“夕阳衔山,倏尔就木,内观一心,要使丝毫无慊”。

人有什么样的老境,取决于“少年时发了什么芽,青年时开了什么花,中年时结了什么果”,没有办法重新来过。因此,到老年最难的便是“内观一心,要使丝毫无慊”。这样的衰老如入“八卦炉”,到死前要炼得内心干干净净,回首一生圆满,没有丝毫怨恨、遗憾与愧疚。什么人老了,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一般人进入老年,才真正认识自己,就会在精神上对自己进行清算。一个人终其一生,怎么可能没受过伤害与羞辱,或犯过这样那样的过错,这些都如毒蛇般纠缠于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袭上脑际,啃噬已经很脆弱的神经。身体任何一个部件脏了,都很容易清洗,那么,该怎样清洗大脑里积累了一生的垃圾呢?

因此,衰老是一门学问。但是,这门学问没有标准答案。学好学坏,学深学浅,甚或学与不学,完全取决于自己的需要与感悟。一般就两种态度:一种是“人之老也,形益衰,而智益盛”。这是往死里学,老了要成“精”。另一种是“老来万事付无心,巧语不如喑”。不是装聋作哑,老装也太假、太累了,是真活明白了,无须说,说也无益。该老就随它老,老得自然,自然衰老,无论最后的岁月里发生什么,都扛下来,反正,后边有个“死”接着呢。

既然先贤说“老似名山”,哪座名山不是风光无限?说一千、道一万,人之老矣,还是先以享受这“无限风光”为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