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临窗
山里树木葱茏,南风浩荡。初夏,长风吹动,绿草如茵。大风天,风吹翻每片树叶,远处的树丛草丛起伏,"风浪"在树叶和草叶上瞬生瞬灭。夏天,鸡公山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青桐树,阔叶一面翠绿,一面浅绿。风来,叶子翻卷,有风过荷田的样子。
上午,我拖完地板,再来到窗前,窗外的森林瞬间安静得浓荫深远,微凉温软,连一声鸟鸣也没有。我在靠山边的阳台上晒了被子、晾了衣服,给花草浇水,给花盆添土,烧了泉水,端一杯鸡公山神仙茶,坐在窗边,看云,看不远处野花盛开的初夏森林。
我与外界一窗之隔,可这窗却如此丰富。蓝天白云的背景里,无穷的雪白、水白、雾白、笨白、棉白变幻着,一切皆是云白。如果人生是一次背着行李的旅行,我喜欢背着这样的各种白。临窗,看云,单是这一项就足够吸引我的目光和心思。看花和看云也没啥不同吧,花开花落,云聚云散,一如看天和看海也没啥不同,蓝白的单调里,有多少纯澈如水的鲜活和深邃。
窗下有几个孩子,在水井上方草丛里寻找野草莓,野樱桃摘罢了,该吃野草莓和羊奶头(树莓的一种)了。刺藤子扯着裤脚,他们蹚着走,毫不在意。找到莓子立即喂到嘴里,急不可待又天真可爱。狗在他们身后草丛里扑腾,追一只虫子或蚂蚱。稍远菜地里,一对老夫妻在收白菜种子。他们七八十岁了,身体硬朗,总是一起去山里捡柴、采茶、摘山野菜。他们收了白菜种子,炒熟,下到地里做肥料。我喜欢看他们劳动,有缓慢的默契。
初夏,山里,我们还要穿件薄毛衣,温的感觉里有一点暖有一点静,暖阳下一只小小的瓢虫,从我晒干槐花的旧方格棉布单子一角爬过,缓缓爬过窗台的寂寞。窗外,满墙野蔷薇,一小朵一小朵,开成花的帘子,花的瀑布。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如野蔷薇一样无人问津,过着天冷加衣、天晴晒被的简朴生活。但,平凡人也有梦想,比如那些当日做的暖暖的梦,当日就知道是白日梦的梦。那些梦,如浆果,落入初夏的深碧,那样的诚实、饱满,拒绝质疑和拷问,也拒绝评估和称量,它只继续繁衍我的绿荫,愿旁若无人,愿尘世一无所知。那些无人知晓的白日梦,是我老年的糖果,人老牙齿不好,配着这样长夏的浓荫,能嚼出薄荷的味道。
鸡公山的初春是水粉画,其他季节,是油画。槐花刚开罢,叶子刚长齐。森林里,鸟儿都聚齐了。山上季节晚,山上的初夏,时令上还相当于山下的暮春。我喜欢这样的慢生活,喜欢水粉绘出的淡淡时光,也喜欢这初夏树林里野花的繁盛浓烈,好像一个个慎重认真的女子,虽赴我你一面之约,也尽心尽力,以至无怨无悔。我喜欢这样看它们,隔着窗,凝眸致意。我着迷于看到的这个世界,岁月微微又迅疾的风,我只是一个欣赏者,认认真真地看过,不遗忘。
窗下,游人很多,周末会更多。很多人一边走一边说,鸡公山啥风景也没有,除了鸡公头,一堆大石头,再也不来了。他们竟对着满山的碧树繁花,漫山遍野灿黄的金鸡菊,对着那一树树马上要成熟的野桑葚,还有一树树即将开放的紫薇,说出这样的话。树脚下的野山花也气得别过脸去,起风了吗?初夏,浓荫如潮,在繁复茂盛层层叠叠的浓密里,可以看到一些神秘又浅显的痕迹,可以看到一些有病的人,也可以看出他们心中的故事。
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支撑我三十年山中生活的,就是这些花花草草平常可靠的事物,触目可及,有悲有喜,要不然,用什么证实我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初夏是茂密的,一些事物明晰,一些事物模糊,目之所及,都是自己关心的。无论风从哪个山谷吹起,无论花草树叶,针叶阔叶如何翻卷招摇,总是井然有序,从不拥堵。和我一样,远离喧嚣自得其所。我只在自己的角落,爱一点自己喜欢的。从冬到春,从春到夏,从单调到繁华,从繁华到单纯,有多少路要走呢?从不拥堵,我的那些白日梦,在夏日浓荫里,漫卷飞升,随风梳林,潜入叶子的绿;随雨落地,长成草;随云落地,化作花。亲爱的朋友,隔着窗,请随我来南风漫卷的浓荫深处,把一朵一朵雪样的柔软摘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