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
我这人天生务虚,小时候的理想是考大学读历史,然后当个历史学家。父亲是个务实的人,他以他的人生经验和价值判断,否决了我的计划和梦想,并以家长的权威,替我报了医学专业。他认为医生是个体面的职业,什么时代都需要。于是就这样定了。父亲卖了家中那头牛,又借了些钱,把我送到一所医校。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父亲为供我读书不惜把牛都卖了的故事在家乡广泛流传,并在每次我与父亲发生矛盾之时,被父亲的朋友们引用训斥我,直到把我训哭为止。他们认为我良心发现了,泪水代表了我的愧疚。
我很想告诉父执们他们错了,我流泪并不是悔过,而是觉得委屈。我被迫做了我不喜欢的事,还得心存感恩,这是多荒谬的事!后来毕业了。我们那时还很尊重伴随多年的课本,不像现在的学生,一毕业就把书处理掉。我们会整齐地捆起来,然后卖给收废品的。卖掉书本后的我们跨出校门,准备报效社会,可折腾了几年,才发现生活可能并不太待见我们。而且我惊讶地发现,曾让我倍感纠结的家庭小悲剧,以另外的方式在现实的天空下处处上演:被摆布了,还得感谢摆布我的人。
这么说事实上不太公平:父亲"摆布"你,是出于他所理解的爱,并且会承担"摆布"的成本,学费生活费都由他老人家出;现实摆布你,可没这么温情,指一条虎狼之路给你走,还得你自带干粮。我觉得这很荒谬。很多所谓的长辈权威或个人,以他自认为合理的理由伤害他人,都是不对的,不管那理由多么冠冕堂皇。或许在大多数人眼里,这些不过是世态之常,不足挂齿,将它当成问题,只能证明自己不成熟。的确,视人间幽明坎坷如浮云,向来都是洞明练达、成熟有修为的象征。但是很遗憾,我只是个情商一般的普通青年,精神境界也不高,怎么修炼都无法突破三丈红尘,一遇到麻烦,就会内心郁郁,无法解释。我不会抽烟,不能喝酒,不爱打牌,也无其他可资消遣的雅好。何以解忧?唯有写作。
坦白讲,我与写作结缘较晚。爱好文学的人,大多自幼爱之,尤其是天纵其才的大作家,每当回忆他们的从文经历,往往能够追溯到遥远的童年。在他们的童年里,有优雅动听的家乡歌谣,有擅长讲睡前故事的奶奶或姥姥,有在人生关键时刻一席话改变他们人生观价值观的良师益友,当然,也总会有几本令人敬仰的经典书籍伴随左右。我的童年,以上这些都没有,每天听闻父母对生活的牢骚与感喟,并不能感受到人生的诗意和深邃,更不曾想过为他们写一篇深情的文字,或赋一首劳动诗歌。那时的我并未经受文学的启蒙,也不可能有表达的能力和意图。但即使有这个能力,父母也不会乐见。他们对立言式的文字表达,有某种发乎本能的敬畏:敬而远之,畏而避之。人生的得失悲喜,生活的饥食劳事,藏在心里即可,最多与相熟的人唠叨几句。然而我终究没有按照他们的愿望来成长,当文学读物日渐易得,阅读也日益广博和深入,文字表达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并在漫长青春期成为近乎唯一的爱好和习惯。这或许与我在青春期过于内向有关,有多不善于对外交流,便有多迫切要通过文字安顿自我。我从未向父母讲过这个爱好,免得彼此不愉快。他们有他们的人生经验,我有我的态度和方法,倘若代际的沟壑无以逾越,不让他们知情,便是相安无事的最好办法。——强行决定我的报考志愿,就是活生生的反例。
因有这个虽则持之未久、但却近乎唯一的爱好,当我寻找遣怀之方时,写作便成为最佳选择。当你痛感人生无趣,写作会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你掌控不了身外世界,总可以在自己的作品里为所欲为。你好比你作品的君王:作品写好了,你是有道明君,治理有方;倘若写烂了,你就是昏聩之主,愚蠢又任性地在文本中搞砸一切。宣泄一番后,现实里的烦恼也就忘得差不多了,而新的是非与得失,恰好又可以拿来当作下一次宣泄的素材。如是几年后,我发现自己或许是适合写作的,并且似乎也只适合写作,兴趣就变成了志业,以至于今。
感谢写作,它不仅给我提供了一个可以寄寓情趣和精神的空间,还促使我不停思考,试图寻找通往自由王国的各种途径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