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来,何不来
在母亲眼里,那一河渐渐过气尚苟延残喘的荷花,着实没有掩藏在荷叶间的莲蓬可爱。她,一个70多岁的农村小老太太,此刻,挥舞着绑着镰刀的竹竿,毫不怜惜地割掉碍事的荷叶、荷花,麻利地将那些成熟的莲蓬茎秆腰斩,划拉到岸边,拾起,装进桶里。
母亲尚未忙碌的时候,我正坐在岸边条石上纳凉,双脚放肆地丢进水里,慵懒地欣赏一河风荷举。前几年,河被承包,大量种荷,采摘莲实。一入夏,河面便被茫茫荷叶覆盖,仅剩下一小片母亲和乡邻们洗洗涮涮的水域,倔强地占据着河的一角。太阳西斜,暑气减退,水域中游荡着一片蓝天、几朵白云、几行飞鸟,间或闪过一两架即将降落禄口机场的航班。缕缕清风裹挟着阵阵凉气穿过赤山湖一汪汪湿地,掠过百丈圩一丛丛树梢、一亩亩禾尖,滚过这一河的荷叶、荷花和莲蓬,像草原上悠闲的马群缓缓地奔赴远方。几只蜻蜓盘旋嬉戏,轻吻着一水的荷叶、零星的荷花和葱茏的菖蒲。
母亲告诉我,这两年,人工贵,雇人采莲子不划算,种荷的老板不承包了。我仔细一瞧,近岸的莲蓬几乎采摘一空,难怪母亲用竹竿绑着镰刀来割莲蓬了。
我抢过竹竿,让她歇会。不料,割莲蓬也是件技术活。母亲用的是割稻子的镰刀,刀刃并不锋利,刀片不长,弯曲度也差。割稻子,尚可以两手配合,一手攥住稻秆,一手握着镰刀发力;而割莲蓬,只能两手握着竹竿,直面水中摇摆不受控制的莲蓬,常常一发力镰刀就打滑,累得汗流浃背,也割不下几株。
母亲见我舍不得割掉碍事的荷叶荷花,笨手笨脚地扒开荷叶荷花搜寻莲蓬,又抢过竹竿,“还是我来割吧,你把挪到岸边上的莲蓬捡上来。”她挥舞着竹竿,继续毫不怜惜地割掉那些碍事的荷叶、荷花,让隐匿其间的莲蓬彻底暴露出来。尽管这样,由于莲蓬距离远,一下、两下、三下,几番使力才能割断。
割断的莲蓬连着长长的茎秆,母亲小心翼翼地用镰刀勾住莲蓬与茎秆的连接处,缓缓挪到岸边。而我拿着另一把镰刀,下到岸边,慢慢把莲蓬划拉过来,捡起扔进桶里。有时,稍不留神就割断了莲蓬头,一下落进水里,就比较费时费力了。母亲举着竹竿,镰刀刀尖对准莲蓬,猛地一砍,刀尖插入莲蓬,然后如钓鱼一般轻轻提起竹竿,莲蓬便顺利被“钓”上岸来。
这种独钓莲蓬的成功概率很低,因为莲蓬漂浮在水里,且视线受荷叶荷花阻碍,如果瞄得不准,砍力不能聚焦,刀尖一沾莲蓬,莲蓬便从水面弹开,常常失败多次才能成功。有时,实在砍不进去,只能用竹竿慢慢地拨,避开一株株茎秆,辗转腾挪到岸边,再捡拾起来。
夕阳湮没在村西头那棵大槐树苍翠繁茂的枝叶间的时候,母亲挥洒一身的汗水,终于割满一桶莲蓬。她放下竹竿,挺了挺已经直不起的腰身,双拳握成筒状,轻轻捶打着腰背,满意地扫了一眼桶里果实饱满的莲蓬,取下肩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满脸的汗水。“天色不早,也够吃了,回家!”母亲欣慰地对我说,满脸的皱纹洋溢着收获的喜悦,像一朵饱含阳光盛放的荷花。
回到家里,忽然发现墙角摆放着几盆绿植,零散地绽放着鲜艳的花朵。“栽花顺带的”,母亲瞧出我的疑惑,“都是栽剩下的,扔了可惜,我觉着好看呢,就带回来了。” 如今,村里只剩下留守老人、孩童,那些揽到园林、道路绿化活的包工头,只能领着一群大爷大妈干活。母亲也在其中,习惯把绿化称作“栽花”。我顿时觉得有些误会了她,谁说母亲不爱美呢?
每个人心中都藏着诗与远方。在垂垂暮年、于这片狭窄山水田园盛放了大半生命的母亲眼里,人生不过四季三餐:为风雪夜归的儿女留一盏洒满窗台的明灯、盛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给如我般匆匆游子一桶莲实、几把蔬菜、几句唠叨……遥不可及的诗与远方,并不比寻常烟火更美、更有滋味,母亲心中的美如此简单、如此甜蜜,顽强得成为一种乡土文化自觉。它,是屋顶上一缕缕轻柔缥缈的炊烟,是瓦缸里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大米,是灶台上一瓶瓶列装整齐的酱醋,是衣柜里一叠叠饱浸阳光的衣被,是归家时一句句温暖寒冬的叮咛。这种美,像一把岁月的刻刀,一刀一刀刻进我们的味蕾和心扉,深深地融入我们的灵魂,构成我们生命中鲜活的洗刷不掉的标签和底色。
返回城里,仔仔细细剥出一粒粒洁白如玉的莲子。望着一堆莲蓬、一摊莲壳、一碗莲子,恍惚间那茫茫的荷叶、袅娜的荷花、殷实的莲蓬,母亲那挥动着竹竿的纤弱身影,在眼前灵动起来。什么时候,我才能了无牵挂,回归故土,陪着双亲,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页书、一杯茶、一河花、一溪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