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
一季被收割的麦子,永远地离别了土地。
一位毕生与麦子相依的老农,永恒地沉没进土地。
祖父,躺在他亲手制作的门板上。空气中,氤氲着麦草的气息,洁净,明亮,柔软,细腻,温暖。
春耕夏管,秋收冬藏,一个个平凡而贫瘠的日子,都被祖父安排得似麦粒一样饱满。
被晨曦磨亮的锄头,记得祖父与麦苗的亲昵;野性的南风,传递过麦地对祖父的牵挂;从天边连绵而来的麦浪,扑打过祖父的裤腿,颠飞过祖父的短褂,抚摩过祖父的弯背,溅乱过祖父的白发,收纳过祖父的汗水,托起过祖父的热望……
每次站在麦野深处,我总是感觉到浓重的卑微和孤单。可那些千千万万个和祖父一样,赤脚走在田埂上的远远近近的身影,却与麦子亲密无间。麦子一听到,那沁着露珠的呼唤,那带着喘息的呼唤,那被农谚染绿的呼唤,便向着丰收出发了。它们行走在绵密的雨水和信风里,无怨无悔。
负载着田野的憧憬,铭记着季节的叮咛,麦子的脚步迅疾而矫健,洋溢着青春的锋芒。在每一种节候的考验里,它用坚定交付答案、抒写未来,宛若一只雏鹰虔诚于自己的追寻,执着于自己的蓝天。
碧畴无言,却又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穿过冰凌、霜花、雪帘的麦子,以一种举臂向天、颔首谢地的姿态,构成天底下最诚挚和纯粹的风景。
田垄上,麦行间,墒沟里,鸟窝下,依稀流过犁铧清脆的声响,流过牧童飞扬的短笛,流过鸽哨悠扬的尾音,流过布谷殷殷的啼鸣,流过草绳挥舞的弧线……只有大地明白其中的慰藉,只有风儿知晓其中的亲切。
咀嚼过虫侵的痛楚,遭遇过春寒的肆虐,体味过赶路的焦躁,泅渡过澎湃的尘嚣,感受过成长的抑郁,隐忍过灌浆的酸胀,经历过破茧的煎熬,却从未放下过跋涉的火把。麦子,用带着清香的穗粒,给生命镀上浓稠的光华。
当如金色绸缎一样的麦幔,铺陈在日益深沉的土地上,那浓墨重彩的泼洒,何尝不是为梦想打底的最好成色?不是为日子谱曲的最美音符?不是为丰年接风的最醇琼浆?
一次孕育,一段航程,一场熔炼,一回涅槃,一季生命的接力与轮回。那不熄的芳华,宛若农人手中的麦穗,一茬茬,一串串,一粒粒,让田畴的心中时常涌动着新的波涛,翩跹着蟒蛇河生生不息的帆影。
蓦然之间,收割后的空旷来临。沉淀下来的风,成为仓廪里的过往。麦地的思绪里,再次流溢葱茏的向往。烧荒的火焰,映亮季节深处的孤独。朦胧的月光下,仿佛有初醒的麦苗,欢乐地伫立在田野的畅想里……
鹧鸪轻盈飞过,它的啁啾声落下来,每一个音节都是光芒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