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随记
清早刷牙时想,这房子里就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镜子里的我。这两个家伙很熟,熟到相互腻歪、无话可说的地步。那就不说了。
假使从换气扇的缝隙里落下一美丽狐狸精呢?不仅可以破愁解闷,更能了解外面的真实情况。
反省自己何以偏偏想到狐狸精而非别的?这是不由我做主的,是思想做主。思想并不虚无缥缈,因为思想附丽于物质,刨根究底依然属于物质。一只白鹭掠过池塘,双爪划裂水面,两道波纹如铁轨般分开——那也并不是波纹,而是“水的思想”。
脑子里冒出狐狸精,这是身体在向我发出检测信号:老兄,你好着呢,没有感染新冠病毒。
隔离酒店,今天是第五天。窗子封死,门不能出。门不敲响,就不要拉开。走廊顶部的板缝,贴了封条。两张单人床,一床抽走被褥,只剩床垫。洗漱台面上,放着六大卷卫生纸。
头两天门响时,起身去一开,脚尖差点踢了地上的饭袋菜盒,送饭的防护服背影,已离开五米外了。
第三天门一响就开——刚好散步至此——就对上面了,弯腰欲放于地上的身子重新站直,递我手上。“您可以将凳子放门口,饭就不用放地上。”转身走几步又回头:“戴了口罩再开门,为了您自己。”
就这样每日三餐,准点门一响,拉开就见凳上饭食。同时测体温一次,采样喉液核检一次。每次都是两人一组,要么俩男,要么俩女。都是不高不矮的个头,不胖不瘦的体型。只从防护镜里看见他们的眸子很清澈,青春且和善,不由感慨社会愈加文明,一代胜过一代。同时惭愧自己成了累赘,被圈养起来!
来的第二天晚上,收到鲜奶、饼干及一大袋零食十几样。“政府送的”,防护服强调道。过了一阵,又送来电褥子。空调易传染,所以关着。
来时装了一本《昭明文选》,翻开两次,未读三行。李白苏轼之所以诗文好,就因能将此书倒背如流。我成不了李苏,不读也罢。
就走路。从门口到窗拐角,一个“7”字形,像是镢柄,或者刀把。以单腿计,距离也刚好七步。来首七步诗如何?既无子建才,也没人逼迫。
一步等于一庹,七步等于七庹。一庹,两臂展开成直线,两个中指尖之间离也。人体就这么比例,不得不感叹造物主之用心。当然腿长胳膊短,或胳膊长腿短的,属于例外。
三十五年前停车一个村口找水喝,见一小脚老太手拿竹尺给人量体裁衣。老太很像我祖母,于是伸展两臂半蹲身子,请老人家给量量。老太细心地由我右中指尖量到左中指尖,“不多不少,刚好五尺,”晃着竹尺笑道,“好娃,标准男子!”此事虚荣了我好几年。
其实我对自身的海拔极不满意,虽然比拿破仑高点儿,却无拿破仑本事。倒有一个问题:庹字是谁发明的?猜想发明者的身高,臂长,应和我一样吧。所谓时运,所谓先机,就这么简单:谁先唱,就以谁的声音定调子。且人的潜意识里,都是拿自己来“框”世界的,诸如对于口味色彩声音的选择。自己感觉好的,便是“标准”了。
工业革命让英国占了先机,随之坚船利炮称霸世界,于是他娘的英尺英寸英语,就成了世界首要标准。
坐下喝茶,吸烟刷屏。关于西安疫情之进行时,正面负面皆有。负面流量大,因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新闻消费者心理,含着人常有的“能不够”的自负感,即:你怎么把事情搞得这么糟呢!同时又有幸灾乐祸的一面:啊呀,多亏这事没落到我头上!
自媒体时代人人发声,于是谣言倒像是真的,真的却像是谣言。更多的则是真假参半,需要凭常理与良心来研判一番方可结论。我看先别急着下结论的好。
站起来继续走,来回走。这比曼德拉好多了,他在一个不足五平米的牢房里蹲了25年,天天锻炼呢;而我这房间十五平米,岂有躺平之理!联想曼老并非我有大人物情结,而是大人物的一切皆被记录传播广为人知;若是阿黄阿白,纵然遭的罪比曼老还重、意志信念更强,没人书写也就无人知晓嘛。
中药冲剂14袋,每日早晚一袋。前天送来的,没喝。我一年四季很少喝药。今天想了想,还是喝了好,浪费了可惜。我祖父是老中医,喝中药也算是缅怀老人家。况且武汉疫情时,中医药救了很多命,让全人类重新认识了中华文明的亮点之一。
中药名字,汤头歌诀,富含哲学,更显风雅。林黛玉的潇湘馆是大观园里最干净的去处,原因正在于终日飘散着药香味。
只走“7”字单调,就把挨窗的圆茶几拉开,形成一个小圈,驴推磨着走。走路只是不让两条腿闲着,闲则出毛病,健身养生倒在其次。再说我是庄子《齐物论》信徒,早就视生死为一回事了。当然,谁若甩砖头来砸我,我也会本能地偏了脑袋躲闪的。未必怕死,还有几瓶好酒没喝呢。
双手背后驴推磨,转着转着,就感觉这次新冠肆虐,实为第三次世界大战。交战双方一为病毒,一为人类。不妨设想一个国家算是一个军团,却是统属一个阵营。于是恍惚间,一个大元帅附了体,忍不住口授电令一份——
各军团司令官:望你们协作御敌,断不可猜忌内讧。二百吨的纯金勋章即将铸就,胜利之日,人口殉难比例最少之军团,将被隆重授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