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看见一只小狗拆家，我跟陶然聊起自己小时候拆家的糗事。因为没有玩具，爸爸的东风牌手表，英雄牌钢笔，都被我拆得零零碎碎无法复原；他别在几个红袖章上的上百个毛主席像章，也被我全部滚到马路上；家里有几把生锈的刺刀、宝剑，被我在无聊的时候甩到河里。最可怕的是在箱底里翻到他们的结婚证书，展开来一张描龙绣凤的大红笺，簪花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我只识得一个“王”字……不知道为什么带了它去上厕所，就没有再带回屋。这些行为毫无章法，我至今都对自己百思不得其解。陶然说他小时候，院子里的小孩喜欢聚在一起滚铜钱，站在那里把铜钱从斜放的青砖上滚下去，看谁的滚起来了，并且滚得远。他没有铜钱，在家里翻到一个花纹精美的玉璧，圆形而有方孔，权且用它代替吧，暗暗发誓要滚得最远，谁知道瞄准青砖扔下去，就碎成了两半。当时只有四五岁，四五岁的其他事情都忘了，唯有这个玉璧记得很牢，因为当时太失望了，竟然一次都没有滚得起来就碎了！

喜欢拆家的孩子却曾被叫做“宝宝”，我也是，陶然也是。古人的造字真有意思，家里面有一块玉，就是个宝。孩子小的时候，不管多皮，都会被长辈唤作宝宝。更有以玉为名的，像《红楼梦》里，黛玉、宝玉，一块顽石或一块美玉，被赋予多少人生期待！

珍贵的东西对宝宝们来说没有什么物质价值，它唯一的意义就是换来一时的开心。我长大以后也是这样，连本该最重视的衣着打扮也是如此，只喜欢一袭布衣行过香艳。谁知道如今年愈老，对物和美的贪恋却越重，尤其是繁华贵重的首饰，就是去逛博物馆，我也不喜欢砖石瓦砾、生锈的青铜、氧化的白银，专挑墓葬中的玉器先看。玉璧、玉爻、玉珏、玉佩、发簪、金缕玉衣……不管是礼器还是饰物，都喜欢，既喜欢它们天然的纹理、光华，也喜欢其上精致雕琢的龙凤纹、卷云纹、螭虎纹……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美玉和加之其上的工艺，成就了古人对玉的比德和附会。

《周礼》专有一章《玉人之事》，孔子的比德之说就由此而来，说玉有十一德，即“仁、义、礼、知、信、天、地、道、德、忠、乐”，皆因其质纯洁，精光内蕴，圆融无碍。因此玉就被用来象征君子。所谓“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而玉锵鸣也……”这该是礼乐大盛的时代，上层精英们的组合垂饰和礼仪行止。而今君子比较少，也许，跟穷、配不起玉，因而无法规正自己也大有关系啊。

还好有博物馆，让人隔着展柜，也能听到佩玉锵锵的声音，据说这玉饰相叩的声音不仅与男人有关，也象征着古时女子的德音，以前看到陶渊明的《闲情赋》，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冷淡的夫子，会为一个美女热血沸腾，而这个美女，我们是先听到她的声音的——“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苏轼夸赞这篇“好色而不淫，合乎风骚之旨”，确实，女子佩玉比戴金银更多一些仙气。

我得到的第一件玉器，是散步时买的一个玉镯，它被单独放在一个展柜里，用射灯打着，翠色与紫絮隐隐约约，半浮雕的鲤鱼、卷云、蝙蝠、灵芝环绕整个镯身——玉在今天脱离了比德，却没有脱离吉祥的寓意。这块石头，曾经如此隆重地等我。从此，看见我手腕的人都多了一些品评，说好看，又说雕成这样，说明这块玉料有裂纹。在石头里经历漫长的孕育，遭遇岩浆侵入、火山喷溢，再沉积变质，美而有裂纹，是多么正常的事啊！

它们除了被岁月撞击，也会被时间消磨，尤其是和田玉。我有一串成色平平的籽玉，带着些微的原皮和瑕疵，每一颗都不完美，每一颗又独一无二。对着光看它，羊脂般的温润中隐现沧桑，既有月光之色，又有风声飒飒。据说这种玉石夹生在海拔几千米的山岩中，风化破碎崩落，再被忽然而至的雨冲进深涧，又在枯水季，从干涸的河床中被开采出来，它怎么会没有伤痕呢。

“登昆仑兮食玉英”，据说玉石是阴阳二气的纯精，所以古代有食玉的风俗，那么多的玉，为什么传世的那么少？估计都被有钱又体弱的古人吃掉了。毕竟《本草纲目》中都说了，玉石可以“除中热，解烦闷，助声喉，滋毛发、养五脏，安魂魄，疏血脉”。苏州的燕子姐，送给我一块梅花鹿的古玉挂饰，说是寓意快乐。情绪再低落，我也只是看看它，实在不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