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
那年重阳节,我从单位请假去看姥爷。我的想念突如其来,又无比温馨。
想起童年时,父亲在饭桌前冲我吼:"不许剩饭,都吃了!"我抽泣着,眼泪掉进碗里。姥爷赶紧抢过我的碗:"我吃、我吃。"父亲说:"您老惯着她。"姥爷说:"她吃饱了,你还非让她吃?"姥爷的慈爱,仿佛能融化我所有的委屈。
每次他要走时,我都哭得泣不成声。姥爷会用各种谎言哄骗我:"我回去以后,上山给你逮蝈蝈儿,再编个好看的笼子。蝈蝈儿是绿的,笼子也编个绿的,好不好?我下次准给你带来……"
一晃好多年。姥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却一个蝈蝈儿也没见着,只记住了他哄骗我时,那深深嵌进皱纹里的慈爱。
那天,我提着姥爷最爱吃的点心,推开了门。
姥爷正在削苹果。他最疼爱的大孙子、我一岁的表弟,坐在他腿上,用懵懂而期盼的眼神儿盯着他那只捏苹果的手。
姥爷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比他的笑容更让我心暖。姥爷招呼:"君来了。"那温软的声音差点儿让我落下泪来。
我说:"今天是重阳节,咱们去公园转转吧?我给您照相。"
姥爷嘴上说着:"好,好。"
他摸着表弟还没长顺溜的大脑袋,又抬起手背,抹了几下我表弟下巴上的哈喇子,然后指着削下去一小半、还剩下一大半的连核带肉的苹果:"君,吃吗?"
我说:"不吃。"又补充一句:"狗剩的。"我表弟属狗。
姥爷愣了愣,在果盘里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最后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姥爷给削个最好的啊。"
那个瞬间,我发现,姥爷对我的疼爱,已深埋进过去的时光,而现实的阳光下,他把更多的爱都转移给了他的大孙子。我的心像窗外的秋,一下子落叶堆积。
我依然回答:"不吃。"又补充说:"我争来的不算。"忽然,我又冒出来这么一句:"您都变节了。"
姥爷看着我,张了张嘴。然后,他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见姥爷一直在哄孙子,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就只好告辞。
一晃几年过去。每次重阳将至,有时我会想起姥爷,有时忙得想不起来。不管想起或想不起,我都没有去看过他。
倒是妈妈隔一两个月就去看一次姥爷,每次回来,都绘声绘色地还原着姥爷疼孙子的种种细节。我并不嫉妒,因为我长大了。所谓"变节"的话,也不过是个玩笑。可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为什么很长时间都不去看他了呢?我真有那么忙吗?
重阳又至,但这次不一样。姥爷住院了。我冲进重症监护室,姥爷看着我,说:"君,逮蝈蝈儿……"
我一下子想起许多过往,想起他哄骗我时的表情,也想起那个重阳节,我对他说:"咱们去逛公园吧,我给您照相。"
没有机会了。姥爷把所有的慈爱都留在凡间,他自己去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