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花
回眸一生,从事了许多工作,都是稻粱谋而已,自己真正爱好的只是绘画与栽花。
爱花天性使然,养花家庭使然。
1937年祖母率全家逃难抵上海。1942年我诞生于上海襄阳路大坊新邨,这类住宅与鲁迅住的大陆新村非常相似,底层进门走道旁有个很小园子,只种了几棵石榴,三楼有个大晒台,是双亭子间缘故,晒台除了晾衣服外,还种了大大小小许多植物,有的放在晒台边上,有的放在晒台边墙上。这里是祖母的天地,她种了各式各样的花卉,她会久久站在这里翻土种花,凝神赏花,然后回屋疾笔。这时祖父去世才五年,抗战正酣,前途未卜,她常常借花抒情。
大坊新邨晒台也是我的乐土,可登高观远,也可近观世态。北边就是有名的位育中小学,操场一切尽收眼底。西边是孔祥熙的住宅,有一个很大的花园。但我最在意的是祖母栽培的一盆盆花,看它们发芽、开花、衰落……趣味无穷。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狗头花”,长得如狗头,手一掐,还会张嘴!
1950年,祖母受聘江苏省文史馆员,并被选为人大代表,终于回到苏州故居。我每逢寒暑假都会回去度假,大部分时间都会消耗在家中前后两个院子里。前院主要种花木,有梨树、杏树、枇杷、柿子、香柚、桃树、梅子树,以及兰花、梅花、菊花、绣球、大理、月季,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花木,让我徜徉其中,乐不可支。后院主要种蔬菜、瓜果、竹子、香椿等。祖母每天会亲自打理园子,锄草、修枝、栽培……她自幼缠脚,但在花园中劳动却如履平地,还常常拿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上面缠了一个铁钩,去钩枯枝与果实。她还会亲自搬砖石搭花坛,但大的石块她是搬不动的,只能将石块翻转滚动,一直翻到目的地。我则跟在她后面,帮搬走残花、败枝、杂草。各式残枝枯叶,会散发各种香味,搬它们是很好的享受。家人不断来叫祖母休息,“老太太歇歇吧!”“老太太好休息了!”但她对我说:“他们都希望我长寿,怕吃力了折寿,但我这样劳动,正是增寿呢!”是呀,没有比田园生活与劳动更舒心长寿的了,天天看着生命的绽放,天天陶冶心灵,这真叫天人合一。她为此写了二首诗——
树人树木漫争夸,
头白无成学种瓜。
朝拨露珠宵趁月,
满园多是手栽花。
青梅红杏白枇杷,
豆荚垂垂架上瓜。
美味尝来称口福,
不知落了几多花。
祖母最喜爱梅花与兰花(我已发表过《祖母与梅花》),她栽了九大盆兰花,夏天搬到树荫之下,几天要浇一次透水,冬天要移到客厅之中,都是她自己操劳。兰花比梅花高贵多了,它有梅花般暗香,但香味浓烈得多,开花的季节,整个房屋每一个角落都会被熏得醉人。但兰花很难伺候,祖母谢世后,它们也凋谢了。
祖母还会带我们去拙政园,和西园寺、灵岩山、虎丘等处去赏花。祖母的许多诗词都是咏花的。祖母写梅道——
无人不道买花来,
雪蕊冰姿任意摧。
浩荡红尘人海里,
无端小劫到寒梅。
又咏叹赏花惜花之情:
流光如电去无情,
一度看花一度春。
人老惜花花似旧,
花应爱惜爱花人。
我也是受她熏陶而长大的,养成了爱花的个性。
但随着国家政治气候变化,我们的家庭也发生了巨变,母亲带着我们四兄妹搬到了仅三十平方的底层小屋,却带有一个小园子,有二十来平方,沿外墙种了两棵二层楼高的冬青树,四季绿油油。还留了一块小小的泥地,成了我的天地,养过鸡养过鸭还养过鸽子,也砌了一个花坛,种了迎春花、紫金花、凤仙花、鸡冠花,秋天的大理花,冬天的菊花,当然也少不了多刺多虫的月季与“十姊妹花”……让我陶醉其中。
后来的日子里,养花变得越来越不容易。我家的铁门被拆去大炼钢铁了,小花园也渐渐荒芜。家景越来越差,东西越来越匮乏。母亲要抚养我们四个孩子,只好节衣缩食,但她每个星期天照例要买一束花的习惯未改,多半爱买菖兰。只是后来,连少数几家花鸟商店也关门大吉了。百无聊赖之际,我以绘画为趣,创作了一幅《向往》:在房间一角的茶几、沙发上,放了一瓶鲜花,一堆书籍与笔记本,一杯好茶。这就是我的向往——读书、思考、写作、鲜花、品茗、安宁……
改革开放后,百废待举。一次,来了一位美国金融专家,汪道涵市长要与她见面,她也很重视这样的会面。她托我们买一束鲜花去见汪道涵,这可把我们难住了,我们跑了一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几枝花。那时还没有花鸟商店,没人种花卖花。如今上海处处绿化成荫,到处种花植花,把城市打扮得美轮美奂,四季见花,再也不会有买不到一束花的尴尬。
我的生活也发生了许多变化,搬了新居,而且越搬越宽敞,但都没有小花园了。于是我将一间屋子隔出了一间室内阳台,左右做了两个大花架,中间放个大鱼缸,用鱼缸水浇花。又将前后三个空调架,上面加了木板,也种起了适合户外的花,如凌霄、紫荆、三角梅、柠檬、佛手、月季、土人参、金银花等,大大小小三十多盆。
苏州家中院子只剩下五分之一了,我也已很少回家。弟弟守着园子,不少老树还活着,弟弟又栽了许多新花,每当盛开时,他都会发微信给我看,爱花的习惯正一代代传承下去。爱花的人,一定善良,善良的人,一定健康,健康的人,必定长寿,我相信一切都会回归人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