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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一日

作者: 朱彩辉2023/08/10经典散文

凌晨五点钟,我听到隔壁师傅们起床洗漱的声音。窗外天光灰暗,只听到山鸟在林中“咕咕”呢喃。师傅们睡眼朦胧望一眼晒台下绿肥红瘦的樱桃花树,下楼开机杀青,开始一天的忙碌。

老叶比师傅们起得更早,他在几个萎凋槽边穿梭,不时抓一把鲜叶在手里轻轻握一下。鲜叶经过一个晚上的摊放,摸起来软若无梗。婧华用兰盘把鲜叶一盘接一盘送到杀青机旁。她露在口罩外的双眼清潭一样,过膝的灰色工作服遮不住她的风华,米色的苎麻阔腿裤浪花一样在脚边翻滚。天亮时分非常冷,气温不过七八度,只听到山风呜呜地号叫,厂门外的桂花树在风中猛烈摇摆。我不时把双手放在杀青机的滚筒上方取暖。偌大的厂房里,只听到机器“嗡嗡”的响声,鲜叶在滚筒里的翻滚和拍打声,茶叶落在不锈钢接盘上的“刷刷”声。浓郁的茶香缭绕在厂房里,如大清早喝了一壶浓茶,令人即时神清气爽起来。

一个师傅站在杀青机的投喂口,如给马儿喂草一般,把鲜叶一小把一小把喂进杀青机,五百斤鲜叶得两三个小时才能喂完。喂多少,多久喂一次都有一个“度”,鲜叶投得少了,就会杀得“老”,叶片会起泡,叶梗一折就断,成茶率也会低一点。老叶不时走到杀青机的出口,俯下身子接一把茶叶,凑到眼皮底下看茶叶的成色和湿度。杀青机像个巨大的爆米花机,鲜叶在三百度的高温长筒里翻滚、飘飞,从这一头穿越到那一头,锁住活性酶,保持鲜叶的颜色和湿度。有了初形的茶叶在传送带上冷却后,碎末、单叶从风车的后背吹出来,规整的茶叶从风车的肚子下吐出来,落在兰盘里,完成第一次蜕变。

天大亮了,大家都在忙碌,我也插不上手,决定独自去雷公尖山那边走一走。

刚走到坪场,小黑狗竹子便跟了上来。半夜春雨,山林洗濯一新,满眼都是清新的嫩绿。鸟们在欢歌,呢喃的,叽喳的,清脆的,整个山林都被吵醒了。环顾茶山,才长出的新茶齐崭崭的,一垄垄,一行行,细叶嫩芽,郁郁葱葱。茶垄边的苦楝树尚未长出新叶,黄色的果子缀满枝头,远看以为是香椿树初发的嫩芽。听老叶说,苦楝树可以杀虫。苦楝树杀虫有没有得到专家验证我不知道,但苦楝树的叶、花、果都有浓烈的苦味,确实能减少虫子的繁殖和来往。

一条一车宽的山路直通雷公尖山巅。路边茅草丛中筷子粗的蕨菜是大地长出的音符,高高低低,红中带紫,紫中带青,头部未展开的嫩叶芽如勾如爪,如女人头上的老式发簪。我一边弯腰采蕨菜一边沿山而上,不知觉到了山顶。通过无人机俯瞰,雷公尖山像一顶草帽,一垄垄茶树绕山而上,直达山顶,如山神按下的一枚指纹。据说,山顶原先是一丘大田。腊塘村人曾经在这里抬菩萨求雨,说是离天近,方便老天爷看到。更有趣的是,每每求雨过后,风云未变,雷声先起,像是雷公在回应山民的祈祷。百十年来,这丘田种过水稻、包谷、黄姜,再后来退耕还林,种药材,种油茶树……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做了多年苗木培育的老叶把这儿租赁下来栽上了茶树。

立于山巅,举目四望,浩瀚云海,是天下面的另一重天,极目处可看到时隐时现的一线山峦,那是雪峰山蜿蜒的脉络。对面山上的云雾如轻纱,如涓涓细流,一缕缕,一匹匹连绵不断朝雷公尖山涌来,在一垄垄茶叶树间缭绕缠绵,整个雷公尖山皆沉浸在浓浓的白色乳雾中。茶树的绿和白雾融合在一起,幻化成轻柔的蓝,宛若仙境,垄间采茶的女人一个个也像下凡的仙女了。这些来得早的女人大都住在山脚的腊塘村。从西边的岔路,沿着麻石铺就的曲折小路一直往下,穿过一片油茶林和坟山就是腊塘村,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她们已采得半篓茶叶,应该天不亮就上山了。她们有的一手扶茶树,一手采茶;有的左右开弓,如鸡啄米,双手飞快地在嫩芽间跳动。这些女人都有了年纪,老的七十多岁,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多岁。雷公尖茶场三月中旬开园后,腊塘村能上山的女人都上山了。

我四处溜达,远远看到老叶背着双手立在厂房后山野鸡岭山顶上,沙哑着嗓子唱起了山歌:“凉水井的风,雷公尖的云,采茶的幺妹长得乖……”

做茶的日子,一天只吃两餐。上午十点半吃第一餐,既是早饭,也是中餐。简单的七八碗菜,样样产自这片土地,腊肉炖干笋、油炸泥鳅、凉拌蕨菜、清炒甜菜……师傅们个个饥肠辘辘,丢掉平日的客套,各自端起碗先吃起来。有点洁癖的婧华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才上桌,涂过乳液的脸庞清亮白皙。老叶不动声色给她盛了半碗枞菌汤,婧华像个孩子似的接过来,喝了一口后满足地感叹道:雷公尖的味道呀。

早餐后,师傅们开始用揉捻机揉茶。揉捻机的连杆一伸一缩,推磨一样,茶叶在磨盘上揉搓、伸缩,开合。期间,师傅会加压三次,轻压——重压——轻压,鲜茶揉成细条,完成第二次塑形。磨盘上的莲花片透着金属锋利的亮光。我突然想起宋代诗人度正的一句诗:坎坷一生何所用,他年湖海一渔竿。一枚树叶经历高温、揉搓、烘炒,方能成为一款芳香四溢,滤人心尘的茶。一个人有了无数的修炼,方会形成光芒四射的人格魅力,才会有不阿尊事贵的人生格局。老话说,人生如茶,不只是要有茶的清香,更要有茶的经历吧。

我端一杯绿茶坐在廊下与远山对视。阳光迈过台阶打在檐下的芭蕉叶上,坪场种满月季。月季花品种花色多,花期长,又好养,婧华喜欢,老叶也喜欢。从住房前的坪场到厂房周围的空地,还有茶园的垅上都是月季花。到了四月,一拨接一拨的月季次第开放,空气都是甜的。老叶说,月季花是茶场的场花。

中午的时候,陆续有人来送鲜叶,多的七八斤,少的三四斤。最先来的是哑婶李腊梅,六十多岁。她的脸上还留着年轻时的漂亮痕迹,以及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天真。她穿着塑料雨衣,半筒套鞋,衣袖和裤腿湿漉漉的。婧华说早上开厂门时,从厂房的后窗看到哑婶上了野鸡岭。她打着手势跟过秤的婧华交流,婧华翻了翻她的茶篓,帮她把鲜叶倒进兰盘中。哑婶蹲下身子,翻拣出老叶、单叶以及杂质。不一会儿,她不待吩咐,自己把鲜叶倒进箩筐过秤,“李腊梅四斤八两!”婧华边说边记在账本上。哑婶把脸凑近账本,那凝神贯注的样子,好像读过很多书似的,一脸笑容里毫无生活的渣滓。

第二个送鲜叶过来的黄衣女子是张家坪人。张家坪与雷公尖隔着绵长高峻的雪峰山,张家坪人得沿着张家溪,绕道松溪桥才能上雷公尖山。黄衣女人说她和同伴一起骑摩托车过来的,半小时车程。黄衣女子四十多岁,精精瘦瘦,一点也看不出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说她每年有七八千块钱采茶收入,但她不是最多的,最多的人有一万多元。她的许多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不过,家里的油盐酱醋、孩子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基本上够了,她已经很知足。

婧华过秤的时候,女人们都调侃地叫她华队长。婧华在腊塘村生活十多年,单位改制后,她在主街上开了一家奶茶店,老叶也停薪留职在松溪桥租地育苗。后来,儿子考上大学,婧华关了奶茶店,随老叶住到了松溪桥苗圃。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国外工作,她便在茶场修筑住房,把城里的家什全部搬上山,一住十年。老叶时常下山办事,她一个人住在山上,我问她是否会寂寞,她说她喜欢这山静日长的生活,也没有时间寂寞,手边的事,只要她想做,天天有。

她同村里的女子一样,养狗、种菜、上山采枞菌、摘金银花、捡板栗……当然,主要的事情还是同腊塘村的女人们一起打理茶园。每年五月、八月、十月锄草,十一月施冬肥。冬肥是各家的猪粪、羊粪、鸡屎粪。头茶采完后,女人们从山下用板车把这些农家肥运到雷公尖山脚,渥堆发酵半年后,再一筐筐,一担担挑上山,浇在茶树蔸下。婧华说,这些年,与其说是她雇请了她们,不如说她们彼此依靠,共同奔赴,一起经营了雷公尖茶园,完美了彼此的生活。在城里人的眼里婧华是一个精致的女人,在腊塘村女人们的心里,她不过是一个茶农。

傍晚,师傅们正准备用五斗烘干机整形,烘干,老叶发现茶叶湿度不够,让师傅们把茶叶在兰盘中回潮两个小时。这对厂房里忙碌了一天的婧华来说真是难得的“放风”,她背起茶篓去了茶园。西边的晚霞如女人脸上淡红的胭脂。婧华大声唤“花花——花花——”,大黄狗花花听到叫声,带着四五只狗,箭一般从茶垅间聚到山路上。婧华采茶不像别人花脚猫一样,东一下西一下,她站在一棵茶树前仔仔细细地采,上上下下,不漏掉任何一粒新芽。她的手指像蝴蝶在茶树上翩翩飞舞,带着对每一片茶叶的深情厚谊。是的,没有人比得上她的付出。她年复一年守护这些茶树,不只是付出时间和金钱,更重要的是她对它们的感情。这些齐簇簇长出的新茶,她看着就想采。惊蛰过后,气温上升,新茶飞长,一季头茶就那么一个多月时间,不光是婧华两口子,腊塘村所有的采茶女都恨不得生出两双手来。要知道,茶树上的鲜叶都是钱啊!

夕阳飞快落下,夜幕在炊烟的拉扯中一点点打开。

吃完夜饭已是八点半,老叶在餐桌上简单交代了几句,师傅们一同起身去了厂房。正是月中,圆月隐于云层不知所踪,一颗星子高挂苍穹,远处的山比天空更黑,山林静谧,只听到山风呜呜地呼号,树枝刷刷地摇晃。花坛边淡紫的鸢尾花在昏黄的廊灯下独自芬芳。

厂房灯火通明,师傅们一排站在五斗烘干机边忙碌,双手飞快地揉搓斗中的茶叶。婧华在两排烘干机边来回忙碌,一会儿双手贴在茶叶上检查温度,把茶叶握在手里检验干燥程度,一会儿在灯光下查看茶叶的粗细、银毫的比例。她的衣袖和手背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婧华说那就是茶毫),蓝色的口罩变成了灰色。两鬓和眉毛上厚厚的白灰,如飞絮,如绒毛,如久未打扫、落满灰尘的窗棂。老叶一脚踏在五斗烘干机的灶座上,不时瞟一眼隔壁的师傅。他的手法明显比其他师傅娴熟,揉出来的茶更细,更匀整。揉到忘情处,他不由自主哼起了山歌:巡山的哥哥,做茶的妹妹,天上的星星来敲门……

大家正忙得不亦乐乎,突然厂门外响起了狗吠。原来,松溪桥茶场杨老板上山来了,他厂里的机器出了故障,想借老叶的机子。他带了一包自己的手工茶请老叶两口子品鉴。婧华倒了一撮茶叶放在灯下细细地看,称赞杨老板的做茶手艺,从茶的颜色、粗细、银毫都跟标准黄金茶不相上下,说完用自家的茶叶和杨老板的茶叶泡了几杯茶。师傅们皆品出了两款茶之间的差异:一家花香味明显,一家豆香味突出。婧华一边品茶一边说,这跟茶叶的品种和火候都有关系,火温低一点的有花香味,火温高一点会有豆香味,但不能说哪款茶更好,好比红烧排骨和清炖排骨,看你个人彼时的喜好。我诧异于婧华对于茶的熟稔。十年前,对于茶叶,婧华还是只纯粹的小白,如今我们见面第一件事,便是聊茶、品茶。每一款茶口感上细微的差异都逃不过她的舌尖。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喝白茶,婧华喝了一口后,马上说这茶怎么有一股子花椒的味道,我只喝出了一点点涩。后来,换茶叶的时候,我果然从茶渣里看到了一朵米粒大的花椒花。

晚上十二点,外面又响起了炸雷和噼啪的雨声。茶叶进入最后一道工序:提香。师傅们收拾制茶器具,打扫卫生。老叶推着装了十五盘茶叶的推车缓缓走向提香机。车轮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细碎的“咕咕”声,各类制茶的机器巨兽一般匍匐于厂房两边。淡黄的灯光下,老叶的后背有些驼。提香机的温度设置多高,时间多长,老叶摸索了两三年。他神秘地说,这是他的科研成果,制作一款好茶的商业机密。我笑了笑,转身同婧华一起查看萎凋槽里的茶叶,这是明天清早要杀青的鲜叶。制茶的日子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款茶的芳香,也在这日升月落间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