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
这次回老家,虽然太匆匆,虽然只是回到了村部,但我还是有所准备的,给一些要见的人都带了点小礼物,尤其是几位从小与我在一个村子长大、又先后嫁到村部所在地的姐妹们,更是精心为其带回我生活的这个城市最具特色的物品。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一路颠簸,我的心却满满都是温暖的乡情,暖得我禁不住泪水奔泻。司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几次回头欲言又止,只将纸巾递我,将担心的目光一波波涌来。轻轻摇下半边窗玻璃,顿时,携着五彩原野的风猛然走进来又迅疾走出,大山深处特有的壮阔寂静和万物一起,呈现出深沉丰厚、透彻澄明的特质……
山山皆秋色,树树或黄、或青、或红,织出一幅五彩缤纷的锦缎,而满山坡红得耀眼、红得惊心的山芋肉,无疑是这绚丽多彩中的主调。阳光下,铺满落叶的山路一会儿伸向远方,一会儿又折叠起来,再一会儿试探着半伸半展……喜鹊、画眉、白头翁、斑鸠等鸟儿,会突然出现在正行进中的车前的某棵树上,或某处草丛某块石头顶端,叫声清脆悦耳、从容有致、韵味无穷,一个念头困扰着我,不知今夜它们将栖息何处?这秋日的重逢,让我感慨万千,一次次回到温馨的从前!
只是,这让人心醉中也令人心伤,我已无法一一重游记忆中的过往,无法将那些已经退场和消亡的事物一一复原,毕竟许多岁月之后,有了太多的不一样,山岩、树木、河流、房屋、道路、人群……整个就是物非人非不敢相认。空气中弥散着一种似曾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小麻雀倒不认生,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听不懂它在说什么。最让我惊异不已的是村部旁那棵古老的大银杏树,它曾经承载了多少的故事和传说,简直就是我们心目中家乡与故园的符号和象征!这棵高大伟岸、充满神性仙气被村人习惯叫做白果树的树,一直繁盛美好在我的诗文中,可如今却因修路建房、地势垫高等的改变,裸露鼓突在外的虬曲树根不见了,显得那么低矮而无生气,以致使我怀疑眼前的这棵树,可否就是当年的那棵?当然,细看过去,旧时光里许多斑驳的印痕仍顽强提示见证着此树即彼树,保鲜着我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和怀想,对命运的热情与好奇……还有村前那条流走多少光阴的河,在我年少的目光中,它是一条很大的河!夏季山洪暴发,河水猛涨,水石相击,涛声震天。平常时日,静水流深,一河碧玉般的清流款款东去,水面上漂浮着两岸缤纷的落英,宛若彩带,向天起舞……可眼下,水流枯瘦,河床裸露,乱石堆积,岸两边只有几棵稀疏的柳树、小叶杨、黄桑树得过且过地站立着。无需语言,无需隐喻,我心中的力量突然一软,此刻正与记忆中的往昔分离……
沿着村庄小道,我茫然穿行。秋阳静静地照着,一些绣球、月季和菊花在村道旁,在清寂的院子里东倒西歪地开着,各家几乎都是封门闭户,在村里走了很久,竟未见到一人。有人没有?谁在家里?我一遍遍重复喊着,好久才从虚掩着的大门走出一位双手端一竹筐正在忙着拣什么的中年妇女,我们相互陌生着,来不及细询问,我便急切向她打听我想要见的那几位姐妹各自的家的位置。她先是有些怀疑地认真打量盘查我一番,然后才淡然相告,她们这时候都不在村里,这季节正是采摘山芋肉的日子,人们起五更打黄昏都快忙死了,忙得饭都顾不上吃,中午都在山坡上啃干馍,谁还有空在村里闲着?说完,不等我再问,就慌忙走开了。此时已经下午1点多,和我一起从山外回来的表妹再三喊我快去吃我们自带的午饭,我也确实饿了,但又不甘心,就重又挨家挨户寻去,好容易找到村里一家小药店,店内只有一人,他尚算热情,不仅将我要见的那几个姐妹的家的位置一一指给我,还把他仅有的其中一位的手机号码让我记下。千恩万谢他之后,怀着激动兴奋的心情,我开始一遍遍打这个电话,可惜一次也没通,不,是那边一直没人接。我猜想,此时的她们正在为生计奔波忙碌,时间对她们来说,片刻也不愿意耽误,即便是我们真能够相见,也绝不会如我想象的那样,坐下来海阔天空尽情闲聊,她们永远勤劳繁忙,哪有功夫来和我叙旧闲扯?这样想着,情绪一下子便灰了起来,本打算托药店那人转交给几个姐妹的物品,犹豫再三,终究作罢。我害怕因了我的不慎打扰,势必将打破她们的心境,也势必在将别的什么偷偷运走。就像过往一场漫不经心的雨,一阵莫名其妙的雪,一片飘落的树叶,一只飞舞的彩蝶,以及大步走来的事物和虚无……过去的已经过去,一朵花开得再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从前,从前,只能是心中梦里的风景和记忆,而村庄和土地却是我们永远的血脉和根系!
一只山雀飞过头顶,划过一道静寂的弧线。就这样,眼前一只鸟和一个独自凭栏的人,深陷于一种战栗的、枯寂的、无言的孤单……我突然觉得痛惜,觉得早已提高生活水平的村民们,日子里依然有着太多的艰辛和苦累,而故园正在离我们越来越远,真正的村子也将越来越少,我想拼力抓住,心里走过一次,就梦醒一次,握在手里的,只能是当下我无法送给姐妹们而只能再原数带回的物品。
在城里,我是那样牵挂想念着那个给了我最初生命的小山村;可在家乡的山村,我又烦躁焦虑得急于回到城里的家。我被如此撕扯着,很多时候茫然得不知所以,但我感激这种撕扯,至少可以灼伤我、刺痛我,让我试试叩问自己,乡愁之外,故园还剩下什么?如何让乡村更是乡村?
但我发现,有时令我惊恐、惶惑,我哭过、怕过、徒劳过的那些离我们越来越遥远的人和事儿,包括一些面目越来越不似先前的村子,却也鸟儿般,在张开翅膀盘旋的同时,以探究的目光朝向泥土深处,然后决定更加广阔地努力生长,不论成败,亦不论孤独,长出自己新的叶,开出自己新的花,结出自己新的果,这也许是故园的另一种仪式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