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水车
进入夏天,随着气温渐渐升高,农田的灌溉,关乎稼穑生计。此时,在我的脑海深处,又浮现出老家的那一台水车。感谢它,一年一年滋润了干旱的庄稼,帮助一家人度过了艰苦的乡下岁月。
在乡间,一台水车,好比一部小型抽水机。当时节进入小满,稻禾生长,麦苗灌浆,绝不能缺水。水,是农业命脉,一丝一毫马虎不得。早年,家乡灌溉不发达,于是水车派上了用场。
我家的那一台水车,长约三米,色泽金黄,十分漂亮。它分为车头、车身、车尾三部分。车身作槽,安有滚轴、龙骨(木链条),均匀地连缀着数十片小叶板。车头两侧,安有车手把,附加一对车手。灌溉时,将车手套在车手把上,拉动滚轴,滚轴带动龙骨,叶板开始不停地将水汲上来。
汲水之源,大多为野塘,东一口,西一口,长着芦苇、菖蒲、浮萍等野生植物。平日里,这些塘清清寂寂,成了野鸟的憩息地,可一到农忙时节,就热闹无比。在老家,人们将用水车灌溉,叫“车水”,被干旱逼急了,干脆直呼“抢水”。
一喊抢水,说明塘水不多了,供不应求,得赶紧行动。家里劳力不够时,半夜里,我常常被父亲叫去抢水。一百来斤的水车,被父亲扛着飞奔。“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我挟着车手,抓着支架,紧随后面,一路奔跑。
村里有一大块高田、坡地,遇上久不下雨,旱情极其严重,地皮经常龟裂。有一年深夜抢水,老远,就听见“吱呀吱呀”的车水声,而且不止一两台,而是十几台。抢水的人不少,密集的车水声,叫得人心慌。“快,快下塘,将水车支好!”到了塘边,父亲小声吩咐,事实上,别人都看见了,抽得更猛了。
“扑嗵”一声,我跳下塘,将支架支好,父亲卸下水车,拦腰递了过来。我一把接住车尾,将它安在架上,一身泥水地爬上岸,抓起车手,套在车手把上,与父亲同时摇将起来。水车如龙,不一会儿,白亮亮的水被汲起,流向稻田。
时间不长,汗出如浆,又粘又潮。蚊虫不断发起攻击,围着人团团转,更可怕的是,竟有一种绿头蝇,冷不丁叮人一口,疼痛难忍。“全身动起来,就不怕咬了!”父亲见我难受,给出主意,果然见效。
半个时辰过后,稻田灌溉好了。父亲将水车调转方向,对准麦地。可令人再次心慌的是,抽上来的水,全是黄汤汤。眼看抽下去,水干见底,只剩下一塘泥浆。父亲发了狠心,劲用得更大了,带着我这一边直转。顿时,吱呀声更密更响了,家家都在抢,人人都在拼。
渐渐地,我的胳膊酸得不行,仿佛里面流淌的不是血,是野山楂汁。手也出茧了,磨破了,沾了汗水,火辣辣地疼。父亲见我咬牙皱眉,知道我小小年纪吃苦受罪,双眼汪了一滩亮光,我知道,那是泪水。父亲怜爱我,但不会落泪。
野塘终于见底了。天也快亮了。幸好,稻田麦田灌好了。东方鱼肚白,灿烂一天霞。父亲和我累瘫在塘埂上,一边大口大口喘气,一边感激地望着“功臣”,感觉轻松了不少。
抽干的池塘,底部有不少的野鱼,它们因为缺水,正鼓腮张嘴,也在大口大口喘气。待缓过神来,人们纷纷扑下塘捉鱼。一时间,霞光染红了池塘,人们裹在水草淤泥里,欢呼着、抢抓着、舞蹈着,于意外的收获里,享受着一场集体的狂欢。
许多年后,此情此景,使我想起宋代诗人梅尧臣的《水车》一诗,“既如车轮转,又若川虹饮。能移霖雨功,自致禾苗稔”,稔,即庄稼成熟,这正是劳动的意义所在!原来,水车自古有之,车水的艰辛古今亦同。
一直到现在,我对水仍抱着十二分的敬畏,不敢随意浪费一滴水。特别是对于雨水,我有一种天生的渴望,最爱在雨中漫步,一次次走向庄稼地,聆听禾苗汲着甘霖“滋滋”拔节的声音,感觉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天籁。
如今,家乡兴修了水库,足以灌溉万顷良田,靠天吃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那架水车,虽然早已被光阴束之高阁,陈列在乡村博物馆,它却永远在每个夏日于我心海转个不停,吱吱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