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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食物

作者: 郑彦英2023/10/08现代散文

像往年一样,父母亲今年来郑州,又给我带来我从小爱吃的干馍。这种干馍是我老家特有的食品,一般要用当年产的新麦,放三个月后再磨成面。我爷爷在世时,不止一次对我说:"刚刚打下来的麦,味太寡,就像初生牛犊,看着鲜嫩、欢实,却不能上套拉车,因为它没劲。搁三个月后的麦,就像牛犊长到一岁,更欢实了,更有力气了。"

确实是这样,放三个月以后的麦磨成的面,味道要厚得多。一般来说,面越白越细,属于磨面时用细罗罗出来的面。再磨下去,就要换粗罗,面也就粗了,黑了。做干馍的面,是一开始就将粗罗放上,一罗到底,黑面和白面合在一起了。这种面具备了麦的全部营养和味道,发好后,放入花椒叶,少许盐和碱,擀成海碗口大小的饼,放到冒腾腾热气的石子上。

石子是鸽子蛋大小的卵石,抹上食用油,放到锅里炒,虽然抹的油很少,但石头炒热后还是油光闪亮,等到热气腾起来时,把擀好的饼放上去,饼和石子接触的瞬间,有稍纵即逝的音乐一般的响声:"滋……"很快,饼子将卵石盖严了,饼上很快就冒热气,开始是直直地往上冒,渐渐就伏下来,蕴在饼子面上,饼里的水分很少了,这时候要及时地将饼子翻过来,饼子在卵石上已有凸凹形状,翻过来放上去,石子又重新顶着饼子,旧的凸凹渐渐被新的凸凹代替,转换很快,也很自然。新的形状形成后,锅底下的柴薪要抽出来,让滚烫的石子把饼子烤干、焙硬。站在锅前,就会看到饼子的颜色由灰黄渐渐变成黄色,最后变成了小麦的颜色,回到小麦未被磨成面以前的表皮的颜色。颜色变化的同时,从锅里弥散出来的味道也不断变化,开始是很鲜的花椒味,然后是盐的味,到最后是麦的味,开始很淡,渐渐变浓,浓到不用吸气还能有味时,就不能再让它浓了,因为干馍到了最好的火候,最好的成色,再炕,就过了,就要煳了。

母亲带来的干馍,总是味道和火色最佳的,从干馍上,可以看出母亲对儿子的爱,可以看到母亲在炕干馍时全神贯注的状态。这种干馍,香酥且耐嚼,一口一口把感觉吃回童年。

我母亲还做得一手好菜面。面和菜都准备好后,做法决定了面的质量。我母亲将菜择干净洗干净,放到笊篱里,待锅里的水烧开了,将盛着菜的笊篱放在滚水锅里,支支棱棱的菜在滚水里渐渐平展了,软塌塌地挨在一起。锅里的水温很快又高了,一些细密的小泡泡泛起,直到大的水泡泛起来,就要将笊篱迅速端起来,把烫熟的菜倒盆里,菜很热,冒着白气,待到一缕热气也不冒了,将面粉倒进去和,和到面和菜混为一体时,面就变成了绿颜色,菜叶子看不到,菜的秆和筋偶尔可见小小一截或细细一缕。把它团成一团,用湿毛巾盖住,醒一醒。之后擀开,切成韭菜叶那么宽的条。待锅里的水烧开了,散散地下进去,立即把灶膛里的火压到最小,水就滚得很慢,水缓缓地升温,似滚非滚的样子,终于,咕嘟一下,又一下,水里的面本来埋在水面下,渐渐地就都漂到水面,面完全漂上来后,用笊篱捞出来倒进碗里,放入蒜泥、油、辣椒、盐、醋,长筷子搅开,绿面染了辣椒红,像红花和绿叶,面香和蒜香混合着扑散开来。这种面,最容易让人大口吞,匆匆嚼,匆匆咽,容易被噎住,所以要小口吃,吃在嘴里,香味和热气顺着喉咙口往下走,胃和肠都蠕动起来,但千万不能急,因为菜面像好茶一样,需要耐着性子品,菜面又不会像茶那样品成了道,只是需要用心吃。吃菜面易吃撑,太美的吃食,使胃产生了过分的欲望,依然旺盛的食欲是胃对神经指挥系统的欺骗。这种柔美的欺骗,最易让你吃撑。

人的理智毕竟是有限的,我吃菜面吃撑是平常事,我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说:"妈,你今后只给我做一碗。"但母亲总是做多,于是,第二碗又吃上了。当然,又撑了,展展地往沙发上一斜,虽然撑,但舒服,若饮酒到微醺,抚琴到忘我。

每到清明前,父母亲就急着赶回老家为先人上坟。这一走,到了冬天才会来。这期间,我常常会在梦里吃菜面。梦醒后,我对我们单位厨师说了,让他做。面一上来,颜色也绿着,但看着就不对,吃到嘴里,没有绵,没有筋,没有菜香,没有面香,若塑料。我忍不住到厨房去,微笑着问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指着一台粉碎机,说用它把菜粉碎了,用碎菜和的面。我"哦——"了一声,看着粉碎机,觉得它一脸狰狞。

今年入冬后,父母来了。我急急打开提包,拿出干馍,先是愣了一下,干馍怎么只有巴掌大?但还是急急地咬了一口,太酥了,一嚼就化,麦的香味也不对!

我强烈的食欲很快就没有了,问母亲:"妈,这不是你做的吧?"母亲说:"如今乡里有机器了,这都是机器做出来的。"

"噢。"我苦笑了一声,面对母亲,我不能说不好吃。

这时母亲坐在一边择菠菜,显然要为我做菜面。我悄悄把吃了一口的干馍放下,说:"妈,我来择菜。"

母亲说:"我知道你不想吃那干馍,就是不如原先的味儿,没法么,咱那儿是满眼黄土的大平原,想再弄那样一筐石头蛋蛋,难得很。还有,如今的年轻人,谁还愿意出力炒石头蛋蛋,给石头蛋蛋抹油,烧火炕馍呢?"

母亲说得很平静,也很无奈。我很惊讶,千百年来传递下来的饮食文明,被那个机器就那么冷冷地、不动声色地割掉了,加上机器代替了劳作,年轻人立即会欢欣鼓舞,等到他们痛感逝去的文明珍贵的时候,再想继承下来,可就难了。

我张开嘴,想说:"妈,我给你买一筐石头蛋蛋。"我知道在花卉市场能买到。但我没有说出口。确实,做干馍太累了,我不能让母亲再劳累。我闭住嘴,心想,我自己也会,母亲春天回老家后,我买一筐卵石,有空自己做。

自己真有空去买,有空去做吗?我看难!但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买要做,而且要教女儿学会!想到这儿我给女儿打了个电话,"来你奶奶这儿,学学做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