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卧老宅
有一处老宅,它安卧于我心。
老宅沦陷的光阴,让一个彩色照片里的人,转瞬成了黑白影像。
老宅里树影婆娑,一层一层青瓦,如老去鱼鳞。青瓦上,有鸟粪,也有孩儿掉了的小小乳牙,寄托着父母殷殷心意,说是抛到高处,可以让小孩平安长大。老宅里的树身,如老祖母的手,筋脉凸现,望一眼,就有贯穿你肺腑的东西。我在老宅里,听雨打落叶声,沙、沙、沙,让我一时恍惚,这雨声,于百年前从天而落。在古典的雨声里,从天而落的旧时光,依次排列,大家闺秀一般,袅袅娜娜,入你眉眼。
那年,老宅主人,大户人家的英俊少年,目光炯炯,他撑开一把桐油纸伞,同老宅在雨声里依依惜别,一头迈入了战火烽烟。少年那时正爱着一个叫梅的少女,告别老宅前一晚,梅来到老宅,梅身姿妖娆绰约,留着齐腰长辫子,款款行走,像一条青蛇的摆动。少年握着拳头,说的话像誓言,我要离开,离开。少年在老宅雕花门窗下,吻了梅的额头,梅晶莹的泪,落在了转身一刹那。两条柳眉之上,梅有高高的额头,宽,亮。少年一去,再也没回过老宅。后来,少年成了战火纷飞中一个著名人物。而今在老宅,还有当年那少年照片,眉宇间透出的英气,望着望着,老宅突然生动起来。
尤其是,在烛光摇曳的夜里,望着墙上那些老照片,感觉老宅里有风声呼呼呼窜动,是不是老宅里那些老家具、老油灯、老炉子…… 都在风声中醒来了。它们沉睡太久,远比人更耐得住寂寞。但与人不同的是,它们在不同的时间里醒来,还得看一个人与老宅积累的缘分,够不够。这就像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交往,不是投机,不是附和,是心有灵犀。
老宅里囤积蒸腾的地气,我有幸能够自己把自己灌醉,我这样一个浮躁的人,是不是可以变得有了涵养。
我在老宅里看到一张雕花老床,脱了漆,黑黝黝地发亮。浮现起当年,小巧阁楼里的闺秀,被八抬大轿抬着,一路咿咿呀呀,穿红戴绿的送亲人,陪护那红盖头的新娘来到这大户人家。呵,好气派的院子,庭院深深里,一行人左拐右拐穿过院子,树上枝条在风中颤动,地上花草吐露芬芳,主人家有喜,草木也有情。在我看到的这张床上,主人过了蜜月里的欢喜,便开始了普通的日子,生儿育女,后代中,有不同凡响的人,也出聋子和哑巴。命运往往就这样,同一个地方出发,阴错阳差,有人进天堂,也有人下地狱。后来,主人渐渐老去,新房也在簌簌而落的岁月风尘里成了老宅,老去的主人,和老太太,在那张老床上,从一头相拥而眠,到两头睡去,脚抵着脚,但体温还在彼此传透。听说是老先生先离去,老太太的眼神,一直对老床那一头顾盼流连,孤单睡了十多年,才去和老先生相见了。这样一张床,让你想起夫妻一世,总有一个人要先离开,留下的那些咳嗽声,喘息声,争吵声,都是温暖的,伤感的。
一个人在老宅喝茶,喝上一口,感觉有一股暖流,淌过我四脉八方。一宅一人一世界,这样的老宅,也适合打开一册古籍,适合那些走进你心里的人,坐在一起,不说话,听落叶声,听时光机慢放的回声。
流光熙熙,凡尘滚滚,有这样一座老宅安卧我心,我惟有报以感恩,是上苍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