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旧篮球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和爸爸第几次一言不合的争吵，又是第几次不欢而散的短暂团圆。高中的学习紧张，周末满打满算我只能在家里待上一天，但就是这样一周一次的回家却总是以争吵草草结束。爸爸是个一点就着的暴脾气，我也是。因此两个同住一个屋檐下最亲的人，常常近在咫尺，却如隔云雾、山海重重。

吵架的理由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喊，为什么没有交语文作业，是不是学习又倦怠了？我吼，没有听见科代说收作业，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不写作业的人吗？他怒，为什么垃圾桶有半个鸡蛋？我叫，天天吃鸡蛋，就算是山珍海味也吃腻了！他气我不明白父母苦心、不服管教，我怨他不理解我的委屈，跟他说话如鸡同鸭讲。

记得孩提时，我也曾和爸爸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周日，我们在公园里碧波泛舟；假期，我们在紫金城里寻幽访古；年初一，我们冲锋山顶，登高祈福……都说爸爸是女儿的第一个英雄，我成长的记忆中，爸爸硬朗的身影从未缺席。第一次上学，第一次比赛，第一次获奖……我出生时包扎肚脐的纱布、我满月时剃下的胎发、我掉下的乳牙，甚至我儿时挚爱的玩具……爸爸全部打包好，收藏在他的房间。他抱着我举高高，那种惊喜与刺激我至今记忆犹新。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只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后来我慢慢发现，爸爸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他理性得近乎冷酷，严肃得不近人情。我不愿背诵、默写的单词短语，他声色俱厉地逼着我背；我不愿出门训练跑步，他毫不留情地拎着我跑，寒来暑往，从不间断；我不愿沾筷子的菜肴，他不遗余力地塞给我吃……严厉到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让我只觉得他蛮横不讲道理，逼我做不愿做的事，不理解我的想法，不在乎我的感受。

上个周末，我又一次深吸一口气推开家门，竟意外地发现爸爸不在家。我想带些日常用品回宿舍，平时都是父亲帮我整理的，现在他既然不在，我便自己翻箱倒柜地找起来。结果，我竟在角落里发现一个陈旧的篮球，不是我的。难道是爸爸的？但他平常不打篮球啊。我正疑惑，爸爸却拎着刚买的牛肉回来了，依旧很严厉地凶我："翻箱倒柜地干什么？赶紧收拾干净！"吓得我手忙脚乱地把东西逐一归位。

吃过晚饭，我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地问妈妈哪来的篮球。妈妈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书房里的爸爸。我这才知道，爸爸从前很爱打篮球的。即使因此他在高一时摔断了脚、高三时跌断了手，他对篮球仍然热爱不减。但自从有了我，加上工作越来越忙，他已顾不上曾经的"篮球梦"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习惯了爸爸稳重严肃的身影，却忘记了他也曾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少年，也曾有过鲜衣怒马、鸿鹄之志。只不过，他为了养育我，为了支撑这个家，搁置起了个人喜好，搁浅了自己的梦想。他或许也曾在风雨中奔跑，在失望与希望间彷徨，但他都默默地一个人扛下重担，甘心为我们遮风挡雨，为我保驾护航。

周日早上起床时，我发现爸爸又在厨房忙着处理我讨厌的鱼。他为了让我吃点鱼，特意在鱼身上搓面粉去腥。突然一阵惊呼："哎呀！"显然是鱼刺扎了他的手。妹妹屁颠屁颠地拿来创可贴，撕开封口凑了上去："爸爸，你没事吧。"妈妈唠叨着："鱼怎么做都是香的，多此一举地搓什么面粉……"皱着眉头的爸爸什么也不说，贴上创可贴，套上胶手套，继续忙碌。

下午，他又照例早早地做好晚饭，马不停蹄地催促我快点吃，要我早一点返校晚自习，又照例往我的皮箱里塞满他要求我必须吃的牛奶、曲奇饼，还有我爱吃的麻辣鸭脖……不知为什么，我看着他手指创可贴上渗出的血渍，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只陈旧的篮球，突然不再觉得爸爸严厉、苛刻、蛮不讲理。我不由细细打量着忙碌的爸爸，才发现岁月不知何时在他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这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习惯了顶天立地，学不会温柔表达，他只是把耐心藏在一个又一个的英语单词中，把苦心藏在一次又一次的跑步锻炼中，把用心藏在一道又一道的日常菜肴中……

走出门的时候，我一手拉着箱子，一手主动挽起了爸爸的胳膊。爸爸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放松了。晚风四起，月上房梁，如水月光下的我们依旧寡言少语，但彼此间已不再拘谨、防备，不再硝烟弥漫。